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这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在这里有的是各种游艺:北方的杂耍,南方的滩簧,爱文的去听说书,爱武的去看那刀枪棍棒,爱听女人的京调的去听那群芳会唱……
同时,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人肉市场,在这里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口味,去选择那胖的或瘦的姑娘。她们之中有的后边跟着一个老太婆,这表明那是贱货,那是扬州帮;有的独自往来,衣服也比较穿得漂亮,这表明她是高等的淌白,其价也较昂。有的是如妖怪一般的老太婆,有的是如小鸡一般的小姑娘,有的瘦,有的胖,有的短,有的长……呵,听拣罢,只要你荷包中带着银洋……
呵,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在这里可以看游艺,在这里又可以吊膀子……
每逢电灯一亮的辰光,那各式各种的货色便更涌激着上市了。这时买主们也增加起来,因之将市场变得更形热闹。有一天晚上,在无数的货色之中,曼英也凑了数,也在买主们的眼中闪动,虽然在意识上曼英不承认自己是人肉,不承认那些人们是她的买主……但是在买主们看来,她,曼英,是和其它的货色一样的呵。曼英能够向他们声明,她是独特的吗?如果她这种声明着自己的独特性,那所得到的结果,只不过要令那些买主们说她是发痴而已。
照着平时一样,曼英做着女学生模样的打扮:头上的发是烫了的,身上的一件旗袍是墨绿色,脚下的是高跟皮鞋……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很素雅,很文明,同时又是很时髦的女学生。这是一件很特出的货色呵!她的买主不是那些冤大头,而是那些西装少年,那些文明绅士……
曼英坐在一张被电光所不十分照着的小桌子旁边吃茶,两眼默默地静观着在她面前所来往的人肉。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心理……看着她们那般可怜而又可笑的模样,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她忘却她自己了。在不久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不久才开始做起生意的。曼英问起了她的身世,问她为什么要干着这种苦痛的勾当……那姑娘哭起来了:
“姐姐,你哪里晓得?不干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几次都想悬梁吊死,可是连行死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把我卖到堂子来了,那我的身体便不是我自己的了,他们不许我死……我连死都死不掉!……若两夜接不到客人,那鸨母便要打我,说我面孔生得不好哪,不会引诱客人哪……一些最难听的话。姐姐呵,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样的人再苦的了!……”
那姑娘还不知道曼英是什么人,后来一见面时,便向曼英诉苦。曼英因此深深地知道妓女的生活,妓女的痛苦……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是这样想着,然而她却忘却了她自己是在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今晚,曼英又在人丛中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了,然而曼英故意地避开了她,不愿意老听着她那每次都是同样的话;此外,她那从眼底深处所射出来的悲哀的光,实在是使曼英的一颗心太受刺激了。是的,曼英实在地不愿意再见她了。
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继续地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穿着武装便服,戴着墨色眼镜的少年,向她隔着桌子坐将下来了。曼英惊怔了一下,似乎那面孔有点相熟,曾在什么地方见着过也似的。曼英没有遽行睬他,依旧象先前一样地坐着不动,但是心中却暗想道,“小鸟儿也捉过许多,但是象这样羽毛的还没有捉过呢……”于是曼英便接连着向那武装少年溜了几眼。
“请问女士来了很久吗?”曼英听着那少年开始用着北京的话音向她说话了。“大世界的游人真是很多呢……”
“你先生也常来此地吗?”曼英很自然地笑着问。
“不,偶尔来一两次罢了。敢问女士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到此地来白相相……”
曼英既然存着捉小鸟儿的心思,而那小鸟儿又怀着要被捉着的愿望,这结果当然是明显的了。两人谈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武装少年提议,到远东旅馆开房间去……
曼英一路中只盘算着怎样捉弄这个小鸟儿的方法。如果她曾逼迫过一个四十几岁的委员老爷向自己叫了三声亲娘,如果她曾强奸过一个钱庄老板的小少爷,如果她很容易地侮弄了许多人,那她今天又应当怎样来对付这个漂亮的武装少年呢?……这个小鸟儿,眼见得,不同别的小鸟儿一样,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但是,曼英想道,今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放松的!曼英既然降服了许多别的小鸟儿,难道没有降服这个小鸟儿的本事吗?
在路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远东旅馆离大世界是很近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原来……原来那九号房间已经为那武装少年所开好了的,他并没有问过茶房,便引着曼英走进。女人的鼻子是很尖的,曼英走入房间后,即刻嗅出还未消逝下去的香水的,脂粉的和女人的头发的气味。也许在两小时以前,这位武装少年还在玩弄着女人呢……
曼英坐下了。武装少年立在他的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