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是那往日的李士毅……
“你怎么弄到这个倒霉的样子呵?”曼英笑着,带着十分同情地问他。
“倒霉吗?不错,真倒霉!”李士毅很活跃地说道,“我只跑出来一个光身子呵。本想在上海找到几个有钱的朋友,揩揩油,可是鬼都不见一个,碰来碰去,只是一些穷鬼,有的连我还不如。”他扯一扯长衫的大襟,笑着说道,“穿着这玩意儿现在真难熬,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我是一个铁汉,是饿不死,冻不死的。你现在怎么样?”他又将话头挪到曼英的身上,仿佛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境遇。“唉,想起来真糟糕!……”愁郁的神情在李士毅的面孔上闪了一下,即刻便很迅速地消逝了。
曼英默不一语,只是向李士毅的活跃的面孔逼视着。她觉得在李士毅的身上有一种什么神秘的,永不消散的活力。后来她开始轻轻地向他问道:
“你知道你的哥哥李尚志在什么地方吗?他是不是在上海?”
“鬼晓得他在什么地方!我一次也没碰着他。”
“你现在的思想还没有变吗?”
“怎吗?”他很惊异地问道,“你问我的思想有没有变?老子活着一天,就要干一天,他妈的,老子是不会叫饶的!……”他有点兴奋起来了。
曼英见着他的神情,一方面有点可怜他,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要暗暗地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有点惭愧。她不再多说话,将自己手中的钱包打开,掏出五块钱来,递到李士毅的手里,很低声地说道:
“天气是这样冷了,你还穿着单衣……将这钱拿去买一件棉衣罢……”
曼英说完这话,便回头很快地走开了。走了二十步的样子,她略略回头望一望,李士毅还在那原来的地方呆立着……
曼英回到自己的寓处,默默地躺下,觉着很伤心也似的,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番,李士毅给了她一个巨大的刺激,使得她即刻就要将这个不公道的,黑暗的,残酷的世界毁灭掉。他,李士毅,无论在何方面都是一个很好的青年,而且他是一个极忠勇的为人类自由而奋斗的战士。但是他现在这般地受着社会的虐待,忍受着饥寒,已是冬季了,还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同时,那些翩翩的大腹贾,那些丰衣足食的少爷公子,那些拥有福利的人们,是那样地得意,是那样地高傲!……有的已穿上轻暖的狐裘了……唉,这世界,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呵!……曼英越想越悲愤,终于悲愤得伏着枕哭起来了。
但是,当她一想到李士毅的活泼的神情,那毫无苦闷的微笑,那一种伟大的精力……那她便又觉得好象有点希望的样子:世界上既然有这末样的一种人,这不是还证明着那将来还有光明的一日吗?这不是光明的力量还没有消失吗?……
然而,曼英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光明的实现,是太过于渺茫的事了。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是的,这样做去,恐怕还有效验些,曼英想道,从今后她要做这种思想的传播者了。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曼英手中的钱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写了许多信给母亲,然而总如石沉大海一样,不见一点儿回响。怎么办呢?……同时,旅馆中的茶房不时地向她射着奇异的眼光,曼英觉得,如果他们发现她是一个孤单的,无所依靠的穷女郎,那他们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么最可怕的坏主意……怎么办呢?曼英真是苦恼着了。在她未将世界破毁,人类消灭以前,那她还是要受着残酷的黑暗的侵袭,这侵袭是怎样地可恨,同时又是怎样地强有力而难于抵抗呵!
曼英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亲的来信,然而母亲的信总不见来。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也许她现在不再要自己的败类的女儿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眼见得这希望母亲寄钱的事,是没有什么大希望了。
但是到底怎么办呢?曼英想到自杀的事情:顶好一下子跳到黄浦江里去,什么事情都完结了,还问什么世界,人类,干吗呢?……但是,曼英又想道,这是对于敌人的示弱,这是卑怯者的行为,她,曼英,是不应当这样做的。她应当继续地生活着,为着自己的思想而生活着,为着向敌人报复而生活着。不错,这生活是很困难的,然而曼英应当尽力地挣扎,挣扎到再不可挣扎的时候……
曼英很确切地记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纪念的,最不可忘却的一夜……
已是夜晚的十一点钟了,她还在马路上徘徊着,她又想到黄浦滩花园去,又想到一个什么僻静的所在,在那里坐着,好仰望这天上的半圆的明月……但她无论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馆去。她不愿看见那茶房的奇异的眼光,不愿听见那隔壁的胡琴声,那妓女的嬉笑声……那些种种太使着她感觉得不愉快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和她并排地走着了。始而她并不曾注意,但是和她并排走着的人有点奇怪,渐渐地向她身边靠近了,后来简直挨着了她的身子。不向他注意的曼英,现在不得不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