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地美观,仿佛就如曼英的本人一样。一进入这一间小房子里,这位小姑娘便利用几秒钟的机会,又将曼英,即她的救主,重新端详一遍了。曼英生着一个椭圆的白净的面孔,在那面孔上似乎各部分都匀称,鼻梁是高高的,眼睛是大而美丽,口是那样地小,那口唇又是那样地殷红……在她那含着浅愁的微笑里,又显得她是如何地和善而多情……雅素无花的紫色旗袍正与她的身分相称……小姑娘从前不认识她,即现在也还不知道她的姓名,然而隐隐地觉着,这位小姐是不会害她的……
曼英叫小姑娘与自己并排地向床上坐下之后,便很温存地,如姐姐对待妹妹,或是如母亲对待女儿一样,笑着问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姓吴,我的名字叫阿莲。”小姑娘宛然在得救了之后,很安心地这样说着了。不过她还是低着头,不时地向那床头上挂着的曼英的照片瞟看。曼英将她的手拿到自己的手里,抚摸着,又继续地问道:
“你的姑妈为什么要将你卖掉?你的妈妈呢?爸爸也愿意吗?”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死了……”小姑娘又伤心地哭起来了,两个小小的肩头抽动着。泪水滴到曼英的手上,但是曼英为小姑娘的话所牵引着了,并没觉察到这个。
“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曼英安慰着她说道。“你的爸爸和妈妈死了很久吗?他们是怎样死的?你爸爸生前是干什么的?……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
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眼见得用很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哭声停住了。她将手从曼英的手里拿开,从腰间掏出一块小小的满布着污痕的方巾来,将眼睛拭了一下,便开始为曼英述说她那爸爸和妈妈的事来。这小姑娘眼见得是很聪明的,述说得颇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视着她的那只小口的翕张,一面静听着她所述说的一切,有时插进去几句问话。
“爸爸和妈妈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妈妈先死。爸爸是在闸北通裕工厂做生活的,那个工厂很大,你知道吗?妈妈老是害着病,什么两腿臃肿的病,肿得那末粗,不得动。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做生活,赚钱赚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够,你看,哪有钱给妈妈请医生治病呢?这样,妈妈的病老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开心。他整日地怨天怨地,不是说命苦,就是说倒霉。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地骂起我来,说我为什么不生在有钱的人家……不过,他是很喜欢我的呢,他从来没打过我。他不能见着肿了腿的妈妈,一见着就要叹气。妈妈呢,只是向我哭,什么命苦呀,命苦呀,一天总要说得几十遍。我是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去年有一天,在闸北,街上满满地都是工人,列着队,喊着什么口号,听说是什么示威运动……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么事情。爸爸这一天也在场,同着他们喊什么打倒……打倒……他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也要那样子呢?我不晓得。后来不知为着什么,陡然间来了许多兵,向着爸爸们放起枪来……爸爸便被打死了……”
阿莲说到此地,不禁又放声哭起来了。曼英并没想劝慰她,只闭着眼想象着那当时的情形……
“小姐,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又没犯什么法……”阿莲忽然停住了哭,两眼放着热光,很严肃地向曼英这样问着说,曼英一时地为她所惊异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房间中的一切即时陷入到沉重的静默的空气里。后来曼英开始低声地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吗?因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为你们的日子过得太不好了,你的妈妈没有钱买药,请医生,你没有钱买布缝衣服……他想把你们的日子改变得好些,你明白了吗?可是这就是造反,这就该打死……”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更将眼光向曼英逼射得紧了,仿佛她在追问着那将她的爸爸杀死了的刽子手也似的。曼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心灵上的压迫,一时竟回答不出话来。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又重复地追问了这末两句,这逼得曼英终于颤动地将口张开了。
“是的,我的小姑娘,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阿莲听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头来,沉默着不语了。这时如果曼英能看见她的眼光,那她将看见那眼光是怎样地放射着绝望,悲哀与怀疑。
曼英觉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莲的苦痛,很想再寻出别的话来安慰她,但是无论如何找不出相当的话来。她只能将阿莲的头抱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温声地说道:
“呵,小妹妹,我的可怜的小妹妹……”
阿莲沉默着受她的抚慰。在阿莲的两眼里这时没有泪潮了,只射着枯燥的,绝望的光。她似乎是在思想着,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思想的是什么……
忽然曼英想起来阿莲的述说并没有完结,便又向阿莲提起道:
“小妹妹,你爸爸是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