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那般炯炯有光了。一种少年英俊的气概,完全从他的表情中消逝了。天哪!我的从前的白根,我的那种可爱的白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拿起我的手来,抚摩着,轻轻地说道:
“不错,我时常说我是祖国的爱护者,我要永远做它的战士……,但是,丽莎,亲爱的,现在我们的祖国是被黑虫们战去了,我们的一切都被黑虫们占去了。我们还爱护什么呢?俄罗斯与其被波尔雪委克拿去了,不如让它灭亡罢,让日本人来管理罢……这样还好些,你明白吗?”
“但是波尔雪委克究竟是俄罗斯人呵。……”
“是的,他们是俄罗斯人,但是现在我们问不到这个了。他们夺去了我们的福利……”
我忽然哭起来了,觉得异常地伤心。这并不是由于我生了气,也不是由于恨日本人,而且也不是由于恨波尔雪委克……这是由于我感觉到了俄罗斯的悲哀的命运,也就是我自身的命运。白根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起来了,只是抚慰着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伤心!上帝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我听着他的这种可怜的,无力的抚慰,宛如一颗心上感觉到巨大的刺痛,不禁更越发放声痛哭了。上帝呵,你是自然保佑我们的,但是你也无能为力了!
……最后我们到了海参崴。我们在海参崴住下了。此地的政象本来也是异常地混乱,但是我们在日本人的保护下,却也可以过着安静的生活。日本人向我们宣言道,只要把波尔雪委克一打倒了,即刻撤退西伯利亚的军队……天哪!他们是不是这样地存心呢?我们不相信他们,但是我们却希望他们将俄罗斯拯救出来。我们不能拯救祖国,而却希望外国人,而却希望日本人,这不怀好意的日本人……这岂不是巨大的羞辱吗?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较地安心过着。我们静等着日本人胜利,静等着波尔雪委克失败,静等着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参崴我们平安地过了数月。天哪!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平安的生活!我们哪一天不听见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么阿穆尔省的民团已经蜂起了哪,什么日本军队已经退出伯里哪,什么……天哪,这是怎样的平安的生活!不过我们总是相信着,日本军队是可以保护我们的,我们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海参崴也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大城。这里有高耸的楼房,宽展的街道,有许多处仿佛与彼得格勒相似。城之东南面濒着海,海中有无数的小岛。在夏季的时候,深碧的海水与绿森森的岛上的树木相映,形呈着绝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着一个长蛇形的花园,人们可以坐在这里,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一面受着海风的陶醉。
在无事的时候,——我镇日地总是没有事做呵!——我总是在这个花园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时日。有时一阵一阵的清凉的,然而又温柔的海风,只抚摩得我心神飘荡,宛如把我送入了飘渺的梦乡,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么苦愁哀事都忘怀了。有时我扑入海水的怀抱里,一任着海水温柔地把我全身吻着,吻着……我已经恍惚离开了充满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着想道,就这样过下去罢,过下去罢,此外什么都不需要呵!……
这是我很幸福的时刻。但是当我立在山岗的时候,我回头向那广漠的俄罗斯瞻望,我的一颗心就凄苦地跳动起来了。我想着那望不见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长地——伏尔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满了我的幻想的,美丽的高加索……我不禁渗渗地流下悲哀的泪来。我常常流着泪,悄立着很久,回瞻着我那已失去的美梦,那种过去还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梦!由边区的海参崴到彼得格勒,也不过是万余里之遥,但是我的美梦却消逝到无数万万里以外了。我将向何处去追寻它呢?
我又向着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里只是望不见的边际,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觉着那前途所期待着于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几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里面去,因为这里还是俄罗斯的国土,这里还是俄罗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罗斯的国土上生长的,那也就在俄罗斯的国土上死去罢……我总是这样想着,然而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现在,我虽然想死在祖国的境内,想临死时还吻一吻我祖国的土地,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这疏远的异乡!……天哪!我的灵魂是如何地痛苦呵!这是我唯一的遗恨!
当时我们总是想着,日本人可以保护我们,日本人可以使我们不离开俄罗斯的国土……但是命运已经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狯,是如何地计算,也终抵挡不住那泛滥的波尔雪委克的洪水。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俄罗斯,不得不与这个“贵族的俄罗斯”的最后的一个城市——海渗崴辞别!
日本人终于要撤除海参崴的军队……
波尔雪委克的洪水终于流到亚洲的东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