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也惭愧!我也曾流浪过许多有名的地方,但从未曾去过西湖一次。在上海住了很多年,而上海又是离西湖很近的地方,不过是一夜的火车路程,而我总没有……唉!说起来,真是惭愧!“到西湖去呵!到西湖去呵!”我也不知道我曾起过多少次的念头,但每当决定往西湖游览的时候,总是临时遇着了什么纠葛的事情发生,绊住我不能如愿。我梦想的西湖是多么美丽,风雅和有趣:湖水的清滢,风月的清幽,英雄美人的遗迹,山邱峰岚的别致……所谓明媚善笑的西子,也不知要怎样地迷恋住游客的心魂!“西湖不可不到!我一定要领受一下西子怀里的温柔!我一定要与美丽的湖山做一亲切的接吻!……”,我老是这样地梦想着,但是至今,至今我还未与西子有一握手的姻缘。
在车马轰动,煤灰蔽目的上海,真住得我不耐烦了。我老早就想到一个比较空气新鲜,人踪寂静些的地方,舒一舒疲倦的心怀。自从与王弦决定了恋爱的关系之后,我就常常想与她一块儿到西湖去旅行。我与她商量了几次,她甚表同意。她本是先在杭州读过书的,屡屡为我述及西湖的令人流连不置,我更为之神魂向往。于是我俩决定利用春假的机会,往西湖去旅行几天。
但是,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穷苦的文人,到什么地方去弄到这一笔旅行费呢?第一次去游西湖,总要多预备一点钱,游一个痛快才好,况且又与玉弦一块儿……?我算来算去,至少需要一百元,可是筹得这一百元却非易事。我是以卖文为生的,没有办法筹款,我当然又只得要拿起笔来绞弄心血了。我于是竭力做文章,预备将一篇小说的代价做游西湖的旅费。我预先已经与一个出版家约好了,他说,若我将这一篇小说完成,我可以预支一百元的版税。做文章本来是很苦的事情,为着急忙卖钱而做文章,则更觉得痛苦异常。不过这一次我的希望把我的痛苦压迫下去了。我想象到有了一百元之后,我可以与玉弦在西湖的怀抱里领受无限的温柔:那时我俩或静坐湖边,默视湖水的巧笑;或荡舟湖中,领受风月的清幽;或凭吊古迹,交谈英雄美人的往事;……呵!那时我将如何愉快呵!我将愉快到不可言状罢!是的,那时我将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的一篇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了。当我的小说完成的时候,中国的时局却陡然一变:农工的蜂起驱走了军阀的残孽,到处招展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革命军快到了,整个的上海好象改变了面目。完全被革命的空气所笼罩着了。我一方面欣幸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我快要与玉弦往西湖做幸福的旅行,一方面又为整个的上海庆祝,因为上海从今后或可以稍得着一点自由了。
“陈先生!从今后你可以不必怕了,上海将要成为革命党人的天下了!哈哈哈!”淑君很高兴地这样对我说。
“密斯章,你现在的工作很忙罢?”我问。
“是的,工作忙得很:开会哪,游行哪,散传单哪,演讲哪……真是忙得很!不过虽是忙也是高兴的!”
是的,我高兴,淑君高兴,我们大家都高兴,庞大的上海要高兴得飞起来了,不过我的高兴有两种:一种高兴是与淑君的高兴相同的,一种高兴却为淑君所没料到了,我要与玉弦一块儿往西湖旅行,我要温一温西子的嘴唇……但这一种高兴,我却不愿向淑君表示出来。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淑君趾高气扬地这样说,仿佛她就是胜利的主人。我也跟着她说道: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
淑君这几天的确是很忙,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她的父母也无可奈何,只得听她。我还是如政局未变以前的闲散,没什么正式的政治的工作。有时想起,我好生惭愧:淑君居然比我努力得多了!呵!我这不努力的人呵!……
我一心一意只希望春假的到来,玉弦好伴我去游西湖,那美丽的,温柔的,令我久生梦想的西湖。
我一天一天地等着,但是时间这件东西非常奇怪,若你不等它时,那它走得非常之快,若你需要它走快些时,那它就摆起一步三停的架子,迟缓得令人难耐,“你快些过罢,我的时间之神!你将春假快些送到罢,我的时间之神!呵!美丽的西湖!甜蜜的旅行!……”我真焦急得要命!我只觉着时间之神好象与我捣乱似的,同时我又担心我没有长久保持这百元钞票的耐性,因为我没有把钱放在箱内,而不去动它的习惯。
最后,春假是盼望到了,但是,唉!但是不幸又发生了不幸的事变,报纸上刊登以下的消息:
“H地发生事变……敌军反攻过来……流氓捣毁工会……逮捕暴徒分子……全城秩序紊乱……铁路工人罢工……”
糟糕,西湖又去不成了!唉!西湖之梦又打断了!
我真是异常地失望!我真未料到我这一次不能圆满我游西湖的美梦。钱也预备好了,同伴的又有一个亲爱的玉弦,而且政治环境也不如从前的危险了……有什么可以阻拦我呢?但是现在,唉!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真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