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北风瑟瑟,落叶萧萧,寒冬的天气了。近来飘泊海上的我,越发没有事做,因为S大学犯了赤化的嫌疑被封闭了,我的教职也就因之停止了。我是具有孤僻性的一个人,在茫茫的上海,我所交接的,来往的朋友并不多,而在这不多的朋友之中,大半都是所谓危险的分子,他们的工作忙碌,并没有许多闲工夫同我这种闲荡的人周旋。除了极无聊,极烦闷,或是我对于政局有不了解的时候,我去找他们谈谈话,其余的时候,我大半一个人孤独地闲荡,或在屋里过着枯寂的读书做文的生活。淑君是我的一个谈话的朋友,但不是一个很深切的谈话的朋友,这一是因为我不愿意多接近她,免得多引起她对于我的爱念,二也是因为她并不能满足我谈话的欲望。她近来也是一个忙人了,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就是在家,也是手里拿著书努力地读,我当然不便多烦扰她。她近来对于琴也少弹了,歌也少唱了;有时,我真感谢她,偶尔听着她那悠扬而不哀婉的琴声和歌声,我竟为之破除了我的枯寂的心境。
淑君近来对我的态度似乎恬静了些。我有时偷眼瞟看她的神情,动作,想探透她的心灵。但是当她的那一双大眼闪灼着向我望时,我即时避开她的眼光,——唉!我真怕看她的闪灼的眼光!她的这种闪灼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时,我似乎就感觉到:“你说!你说!你这薄情的人!你为什么不爱我呢?……”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处罚,令我不得不避免它。但是迄今我回想起来,在她的那看我的闪灼的眼光中,她该给了我多少诚挚的爱呵!领受到女子的这种诚挚的爱的人,应当是觉得很幸福的,但是我当时极力避免它……唉!我,我这蠢材!在今日隐忍苟活的时候,在这一间如监狱似的,鸟笼子似的小房子里,有谁个再用诚挚的爱的眼光来看你呢?唉!我,我这蠢材!……”
在汽车驰驱,人迹纷乱的上海的各马路中,A马路要算是很清净的了。路两旁有高耸的,整列的白杨树;所有的建筑物,大半都是稀疏的,各自独立的,专门住家的,高大的洋房,它们在春夏的时候,都为丛丛的绿荫所包围,充满了城市中别墅的风味。在这些洋房内居住的人们,当然可以想象得到,不是我们本国的资本家和官僚,即是在中国享福的洋大人。至于飘零流浪的我,虽然也想象到这些洋房内布置的精致,装潢的富丽,以及内里的人们是如何地快乐适意……但是我就是做梦,也没曾想到能够在里边住一日。我只有在外边观览的幸福。
一日午后,觉得在屋内坐着无聊已极,便走出来沿着A路散步。迎面的刺入的西北风吹得我抬不起头来,幸而我身上着了一件很破的,不值钱的羊皮袍,还可以抵当寒气。我正在俯首思量“洋房与茅棚”,“穿狐皮裘的资本家与衣不蔽体的乞丐”……这一类的问题的当儿,忽然我听得我的后边有人喊我:
“季侠!”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半年不见的俞君同他的一位女友,俞君还是与从前落拓的神情一样,没曾稍改,他这时身穿着蓝布面的黑羊皮袍,头上戴一顶俄国式的绒帽,看来好象是一位商人。他的女友,呵!他的女友实令我惊奇!这是一位异常华丽丰艳的女子:高高的身材,丰腴白净的面庞,朱红似的嘴唇,一双秋水盈盈,秀丽逼人的眼睛,——就是这一双眼睛就可以令人一见消魂!她身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花缎旗袍,颈项上围着一条玫瑰色的绒巾,种种衬托起来,她好象是一株绿叶丰饶,花容焕发的牡丹。我注视了她一下,不禁暗暗地奇怪俞君,落拓的俞君,居然交接了这末样一个女友……
“这就是我向你说过的陈季侠先生,”俞君把我介绍与她的女友后,又转而向我说道:“这是密斯黄,是我的同乡。”
“呵呵!……”我又注视了她一下,她也向我打量一番。
“季侠!这样冷的天气,你一个人在这儿走着干什么呢?”
“没有什么,闲走着,你几时从C地回上海的?”
“回来一个多礼拜了。我一到上海就想看你,可是不知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你住在什么地方?”
“离此地不远。可以到我的屋里坐一坐吗?”
“不,季侠,天气怪冷的,我想我们不如同去吃一点酒,吃了酒再说,好不好?”俞君向我说了之后,又转过脸知吟吟地向他的女友问道:“密斯黄!你赞成吗?”
“赞成,”密斯黄带笑地点一点头。
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坐黄包车来到大世界隔壁的一家天津酒馆。这一家酒馆是我同俞君半年前时常照顾的,虽不大,然而却不烦杂,菜的味道也颇合口。矮而胖的老板见着我们老主顾到了,额外地献殷勤,也许是因为密斯黄的力量值得他这样的罢?
我们随便点了几碗菜,就饮起酒来。肺痨症的俞君还是如从前一样地豪饮,很坦然地毫不顾到自身的健康。丰腴华丽的密斯黄饮起酒来,倒令我吃惊,她居然能同我两个酒鬼比赛。她饮了几杯酒之后,她的两颊泛起桃色的红晕,更显得娇艳动人。我暗暗地为俞君高兴,“好了!好了!你现在居然得到这末样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