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你的时问。人世间不幸的真象,我算深深地感觉,深深地了解了。我现在坐在这旅舍的一间房里,回忆过去当乞儿的生活,想像现在一般乞儿的情况,我的心灵深处不禁起伏着无限的悲哀。维嘉先生!哪一个是与我这种悲哀共鸣的人呢?
请君一走到街里巷间,看一看那囚首丧面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们代表世界的悲哀,人间的不幸。你且莫以为这是不必注意的事,他们是人类遗弃的分子!
人总还是人啊!他们的悲哀与不幸,什么时候才能捐除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快乐和幸福的领域?倘若人间一日有它们的存在,我以为总不是光明的人世!或者有一些人们以为现在所存在的一切,是很可以令人满意的了,不必再求其他;我以为这些人们的生活状况,知识和经验,大约是不允许他们明白我所说的事情,或者他们永远不愿意明白……
维嘉先生!我写到这里,我又怕起来了,怕你厌烦我尽说这一类的话。但是,维嘉先生!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地向你这般说——我的心灵逼迫我要向你这样叨叨絮絮地说。或者你已经厌烦了,但是,我还请你忍耐一下,继续听我的诉说。
一○
H城为皖北一个大商埠,这地方虽没有W埠的繁盛,但在政治文化方面,或较W埠为重要。军阀,官僚,政客,为H城的特产,中国无论哪一处,差不多都没有此地产的多——这大约因为历史的关系。维嘉先生!你大约知道借外兵打平太平天国的李大将军,开鱼行的王老板,持斋念佛的段执政……这些有名人物罢?这些有名人物的生长地就是H城。
这是闲话,现在且向你说我的正事。
我过着讨饭的生活,不知不觉地飘流到H城里来。在城里乞讨总是给铜钱——光绪通宝——的多,而给饭的少。在乡间乞讨就不一样了,大概总是给米或剩饭,差不多没有给钱的。在城里乞讨有一种好处,就是没有狗的危险。城里的狗固然是有,但对于叫化子的注意,不如乡间狗对于叫化子注意的狠。这是我的经验。
一日,我讨到一家杂货店叫瑞福祥的,门口立着一个五十几岁的胡子老头儿,他对我仔细地看一看,问我说: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我听了他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涔涔地流下了泪。“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这句话真教我伤心极了!我是因为不愿意做事而讨饭么?我做什么事情?谁个给我事情做?谁个迫我过讨饭的生活?我愿意因讨饭而忍受人们的讥笑么?我年轻轻的愿意讨饭?我年轻轻的居然讨饭,居然受人们的讥笑……哎哟!我无涯际的悲哀向谁告诉呢?天哪!唉!……
老头儿见我哭起来了,就很惊异,便又问道:
“你哭什么呢?有什么伤心事?何妨向我说一说呢?”
我就一五一十地又向他述了我的身世及迫而讨饭的原因。我这样并不希望他能怜悯我,搭救我,不过因为心中悲哀极了,总是想吐露一下,无论他能了解和表同情与否,那都不是我所顾到的。并且我从来就深信,要想有钱的人怜悯穷人,表同情于穷人——这大半是幻想,是没有结果的幻想。也许世界上有几个大慈大悲的慈善家,但是,我对于他们是没有希望的。维嘉先生!这或者是我的偏见,但是,这偏见是有来由的。
老头儿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一个学生,又见我很诚实,遂向我提议,教我在他柜上当学徒。他说,他柜上还可以用一个人,倘若我愿意,他可以把我留下学生意,免得受飘零的痛苦。他并说,除了吃穿而外,他还可以给我一点零用钱。他又说,倘若我能忠心地做事,诚实地学好,他一定要提拔我。他还说其他一些别的好话头……我本知道当学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或者竟没过乞儿生活的自由,但是因过乞儿生活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也只得决定听老头儿的话,尝一尝当学徒的滋味。于是我从乞儿一变而为学徒了。
这是八月间的事。
老头儿姓刘,名静斋,这家杂货店就是他开的。杂货店的生意,比较起来,在H城里可以算为中等,还很兴盛。柜上原有伙友两位,加上我一个,就成为三个人了。可是我是学徒,他俩比我高一级,有命令使唤我的权利。有一个姓王的,他为人很和善,待我还不错;可是有一个姓刘的——店主人的本家——坏极了!他的架子,或者可以说比省长总长的架子都要大,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坏,我有点不好,他就说些讥笑话,或加以责骂——我与他共了两年事,忍受了他的欺侮可真不少!但是怎么办呢?他比我高一层,他是掌柜先生,我是学徒……
维嘉先生!学徒的生活,你大约是晓得的。学徒第一年的光阴差不多不在柜上做事情,尽消磨在拿烟倒茶和扫地下门的里面。学徒应比掌柜的起来要早,因为要下门扫地,整理一切程序。客人来了,学徒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同接到天神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拿烟倒茶,两只手儿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