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诗人既有这般的自信心,所以还继续着寻爱,还抱着希望。是的,“有志者事竟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难道说连一个女子都找不到吗?而况刘逸生是一个名闻海内的天才诗人?……
“神仙世界”开幕了。别的游戏场的茶房都是男子充当,而初开的“神仙世界”独翻出新花样,雇一些年轻的女郎们充当茶房,借此以招来顾客。大约在上海爱白相的人们,尤其是一般纨裤青年,总都要来此参观一下。我们的诗人当然非纨袴的青年可比,但还总是年轻人,一种好奇心当然也不落他人之后。是的,去看一看又何妨?且看看女茶房到底象什么样子!也许其中有几个好的也未可知。……如是我们的刘逸生就决定花费三角小洋(别的游戏场的入场费是小洋二角,而“神仙世界”所以要三角者,是因为里边用的是女招待,最后一角小洋算为看女招待的费。)到“神仙世界”逛一逛,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刘逸生又想道:“……况且听说白云鹏现在在‘神仙世界’说书,久已未听他了,何妨就便去听一听?……”
刘逸生进了“神仙世界”周围转了一遭,果然见着有许多风致翩翩的女招待,一切神情行动比男茶房要文雅得多了,使人感着一种别趣。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呵呵,原来如此,怪不得入场券要三角小洋了。刘逸生是爱听大鼓的,别的什么滩簧,什么文明新戏,他不愿意看,并且看了也不懂。最后他找到了说书场,找一个位置坐下,其时白云鹏还未登场。在这个当儿,忽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茶房走到他的面前,笑迷迷地,轻轻地问一声,先生要吃茶还是开水呢?
“拿一杯开水来吧!”
刘逸生说了这句话,定睛一看,见着这位女茶房虽然没有闭月羞花之貌,然倒也温雅不俗。心中想道:“女茶房有这个样子也算不错了!……她对我的那般温柔的笑容,那种殷勤的神情,……不错,的确不错!……倘若她能了解我,唉!那我也就……风尘中是一定有好女子的。……”这位女茶房将开水端来之后,即招待别人去了,没有工夫来同刘逸生谈诗,更没有工夫来问刘逸生在想什么。我们的诗人的肚量也很宽,并不计较这些,以为她既然是女茶房,那么她当然也要招待别人的。白云鹏上场了,好,不去管她招待不招待,且听一听白云鹏的《费宫人刺虎》罢。……
时间是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刘逸生应当回寓安寝,第二天还是要好好上课的。刘逸生向荷包一摸,摸出有三十多枚铜元的样子,将女茶房喊到交给她。读者诸君,你们要晓得这是刘逸生第一次的特别行动!在“大世界”,在“新世界”,或在“天韵楼”,一杯开水不过给十几枚铜元足矣。现在我们的多情的诗人,因为优待女茶房起见,所以多给十几枚铜元,以为如此做去,这位女茶房一定要说一声谢谢。谁知事情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位“温雅不俗”的女茶房见着这区区的三十几枚铜元,即时板起鄙弃而带怒的面孔来。说道:
“哼,就是光茶钱也要两毛钱呢,况且还有小账!你先生太不客气了!……”
刘逸生见着她那种令人难看的神情,听着她那种难听的话,真是把肚子都气得要破了!说什么话才好?骂她?打她?怎么样对付她?唉!简直真正岂有此理……这时刘逸生感觉到从未感觉过的侮辱,几几乎气得要哭!又似觉许多眼睛都向着他望,他更觉得难受之至!但是怎么办?简直没有办法!刘逸生不得已气忿忿地又掏了两毛小洋掼在桌上。心中想道:“唉!算了!你算是大王爷!从前向我笑也是为着几个钱,现在这般侮辱我也是为着几个钱,横竖是几个钱在做祟,反正是钱,钱,钱!……”
刘逸生这晚回家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思潮如浪一般使着他抛去一切的诗人的幻想。他肯定了:现在的世界是钱的世界,什么天才的诗人,什么恋爱,什么纯洁,简直都是狗屁!……第二天他将自己所有的诗稿一概赠送火神,誓再不做诗了。从这日起我们的诗人就与文坛绝了缘:后来“五卅”运动发生,他看出工人运动可以寄托他的希望,可以在工人运动上扫除自己所经受的耻辱,可以更改现在的世界。……
1926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