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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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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徐州旅馆之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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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听了一位邻家的话,说吃粮比种地强得多,不则声不则气地跑了,哼!一直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她说到此地眼泪又掉下来了。

    “这五年简直没有得着他的音信么?”杰生插着问,同时递手帕与她拭泪。

    “简直一点儿也没得着!”她拭一拭眼泪,又继续呜咽着说道,“谁晓得他现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从他跑了之后,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里找一间破房子住着。俺替人家浆洗补连,天天挣点儿钱糊嗒嘴。俺婆婆时常不老好,害病俺只得多劳些儿。中间有人向俺婆婆说,劝俺婆婆把俺卖掉做小(即小老婆),幸亏俺婆婆不答应。俺婆婆那时还希望俺丈夫回来呢。”

    “俺婆俩这样对答对答地也过了四五年。谁晓得俺山东百姓该倒霉,来了一个张督办,他的军队乱搞,奸淫焚掠,无所不为,实在比土匪还要凶些!现在山东简直搞得不成样子,老百姓都没有饭吃。俺在山东登不住了,俺婆俩所以才逃难到此地来。谁知天老爷不睁眼睛,俺的几个钱又被哪一个没良心的贼偷去了。……唉!……幸亏这个旅馆的帐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们收留在他的家里住着。”

    “就是叫你来的这位帐房先生么?”杰生插着问。

    “是的。”

    “是他逼你做这种事情么?”

    “俺,俺也不晓得,……俺婆婆说,若俺不做这种事情,俺婆俩就要饿死。……俺起初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俺怎能对得起俺爹和俺妈生俺一场呢?……后来俺婆婆打俺一顿,俺才没法子,……”她说到此地又放声哭起来了。杰生又安慰她两句,替她拭拭眼泪,她才停止哭。沉默了两分钟的光景,她又叹了一句,深深地叹了一句:

    “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怜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杰生听了她的一段简单的,然而充满着悲哀的,痛苦的历史,心灵上说不出起了多少层颤动的波浪。难道说这种残酷的命运是应当的?这样朴实的,心灵纯洁的,毫无罪恶的姑娘,而居然有这种遭遇,请问向什么地方说理呢?唉!这就叫做没有理!……杰生又想起山东人民受苦的状况,那种军队野蛮的情形,“十八九岁姑娘论斤卖”,喂!好一个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杰生不由得全身战栗了。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复了一遍:

    “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岂止你一个人么?……

    时候已经快到夜半了。杰生看看手表,知道是应当睡觉的时候了,而且杰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应当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请她出去?已经半夜了,请她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请她出去?……到底怎么办呢?杰生想来想去,只得请她在床那头睡下,而且她说了这些话,也应当休息一下了。好,请她在床那头睡!这位姑娘很奇怪:这位客人真是有点两样!他叫我来干什么呢?……但是她想道,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两个人两头睡,一觉睡到大天光,杰生醒来时已经八点钟了。当杰生醒来时,姑娘还在梦乡里呢。杰生将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脸之后,杰生从皮包里拿出七块大洋与她,说道: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钱呢?”

    “不拿钱?不拿钱,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将钱接在手里,两眼放出很怀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杰生看了一忽儿,于是慢慢地走出门去了。

    ……杰生是等到往开封的车了。杰生在三等拥挤乱杂而且又臭又破烂的车厢中,左右看看同车的乘客,大半都是面皮黄瘦,衣服破烂,如同乞丐一样的人们;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声地沉重地叹道:

    “悲哀的中国!悲哀的中国人!……”

    1926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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