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城楼成为灵堂,耳王的棺材摆在楼厅东边。
可是耳王并不安生,也不让大家安生。耳王仰卧在柏木棺材里,不肯闭眼。家伙比活人还执拗。前晌午不闭。后晌午不闭。大家反复闭,反复闭不上。三连长塔尔木命令三名班长,天黑前喏定要攻下难题。一些土法,及能想到的新办法,大家都试过了。耳王的眼皮,总是像熟透的石榴,“喀嚓”开裂,闪光的狼眼又跳出来。肮脏烟云里的蓝阳婆儿在西城壳壳儿的锯齿上一拉一扯下沉,溅的钢蓝色的霞血,那叫艳,稠。
耳王眼睛到夜里还是不灭。幽紫的瞎光,似冷箭,直上楼顶。夜惊的喜鹊尽空叫“哲别——哲别——”。喜鹊夜游范围,自城楼抛出去半径,圆成了好大好大一张网。那大圆网本无形,单因为划归半径的这部分胡同格子,亮起了灰窗户黄窗户绿窗户格窗户深深浅浅的窗户,和斑驳在窗帘上的人影,而有形。同时,孩子的缺水分的哭,和“老猫贼听见了”的规劝,和哭嘴堵了rǔ头的啜泣,也被一网打尽。稍迟还有起夜的尿水冲奏的铜尿器铁尿器陶尿器木尿器搪瓷尿器的大交响;以及那大交响中能够进一步区分的立姿的豪放派和蹲姿的婉约派;以及两大流派各自下属的无数分支;以及千宗万派归并在尾声阶段的由低强势转弱势而后叮叮淙淙而后滴滴答答的颓废派。
本来就不想停灵耳王在城楼上。赶上了那个冷酷而狼热的黑早儿,完全措手不及,临时将耳王请上了城楼。等解决了运输工具问题,凿冰工人已经下护城河干活,并一牛车再一牛车运长方形冰块过城门洞洞儿。天色微明,再运耳王就不方便了。更赶上了耳王站着死,值得大家庆贺。狼团众官兵说是吊唁,实际要来观摩耳王如何站立而死。所谓悲喜交集,的确是有的。都说耳王死好了。以狼团的标准,真的认为耳王死好了。死好了大家奔走相告,彼此庆贺喜丧。
凌延骁说就观摩吧。观摩很成功,大壮狼团的团威。也不可能不成功,不可能不壮狼团的团威。狼团团威与众不同。别的部队的气概和传统教育,着力强调为啥子死。狼团则突出咋样死。一个好死,一个死好,区别大着呢。但狼团的团威不外传,只在内部烈火燎原,锻造精神上披坚执锐的永远为狼师当尖刀打头阵的骠骑兵。没改变耳王姿态,城楼上死耳王保持立姿。观摩后,才将耳王移放棺材。要上棺材盖了,“喀嚓”,耳王眼珠顶开眼皮。
把老战友都紧急调来,几名挨个上,动用了多种手段,也不行。就除了上针线。
这可咋地好?没抢到早晨,改定当夜要移灵城外,尽快在西山举行火化仪式。耳王不瞑目,你咋地能盖棺?不盖棺,你咋地能启运?耳王不是别人。死好的耳王更被奉若神灵,如果耳王的丧事差半点分寸,团威不答应,全团官兵不答应。塔尔木规定的闭眼睛时限已到,其实那也是团长规定的灵柩启运时限。大家说再问一下团长吧。塔尔木不允。不按时启运,受罚的是连长塔尔木。即便如此,在城楼上他的权威更重要。幸亏耳王的老战友、老对手侦察参谋道尔吉急报凌团长。
凌延骁不相信,说咋地会呢,城洞洞儿里,他亲自给耳王抹下眼睛的。
一看果然。再合,耳王不听他的。凌延骁说邪了鬼了。又问塔尔木,这一天你招了哪路的鬼?说话时就听咔吧的棺材响。大家不禁都后退一步。塔尔木说,怕是棺材闹鬼。
贰
城楼上这现成的柏木棺材,当然有归主。
早些天免不了民心浮动。岂止浮动呀。老百姓都知道,菩萨大军兵临城下,里三层外三层,把京城箍了个铁桶。这样严密围困围而不打的阵法,令致守方信心一片片塌落的战法,十几年前小日本做不到,四十几年前八国联军做不到,更早以前的李自成也做不到。虽然他们都有力量陷城。老辈人说,早早以前,只有一个先例,蒙古军哲别统军布围。那次围了许多时候,不知为啥子没有攻,到后来哲别索取了金国的大量金银财宝,从容退回草原。这一次,又多了个无形的小刀子战术。三十五军在新保安被人家一口吃掉,京城没听到一点响动,那是因为远。天津卫近在肘腋,也一点响动没有,就丢了个轰轰烈烈。这就像一个村子,昨儿丢了一个孩子,今儿又丢了一个孩子,可村子还在静寂中,不知道妖魔藏在哪,明儿也防不胜防更不知轮到哪家。这种悄悄逼近的恐怖,这种将一个大威慑分解作许多小威慑步步深入的恐怖,这种小刀子悬于每一人头顶的恐怖,这种令致恐怖没有终止的恐怖,折磨更甚,刺激愈烈。如此,不独民心难稳住,军心也已是走了蜜、脱了水、丧失了黏合力的萨其马,外面看着还是个形,其实也就是一指头就瓦解的渣架子。
守军豹军把守前三门及内外地带。负责和平门方向内城防御的团长,自认为是个汉子。他临危不乱,向上司立下军令状,住在城楼上,战在城壳壳儿上,庆功会之前,不离开战位一步,誓与城池共存亡。为固军心,还专门请来“剿总”的一名副处长协防。
他俩两名,一名榆社,一名稷县,都是长葫芦把儿脑壳儿的山西人,在危机时刻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