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鹞很吃惊。
蒙县长说:“鹞呵鹞,你就这么个德性喽!”蒙县长说到这句,自己也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嘎嘎大笑呢?而且,他肚子里还有笑声,是笑声,笑出来了,嘎嘎的,又响又脆。蒙县长信口说:“我年虎头虎脑就跟你这德性喽,他兄弟刚到广州,山珍海味他不吃,念你给他们烤的红薯,我们小小就说什么仙国,广州就是仙国了,仙国什么没有哇,不烤红薯了,广州人烤红薯出蜜浆咧,呀嗬,不吃,我拿棍就打,我说你们妈奶你们养你们,要是穷家,你们该下田扶犁割稻了,化多少银两叫你们来广州读书见世面,你们饿死,你们妈白流血白流汗了!呀嗬,下贱兄弟说广州红薯不香!广州红薯不甜!呀嗬,我来几棍就打得重了,我说,我在楼上都闻着甜顾,你们狗鼻子狗牙齿呵?吃!呀嗬,愿挨棍,不吃,说,要吃妈妈烤的蛋心红薯!红薯有蛋心?真有。买呗。仙国什么没有哇,广州师傅就烤了,剥了,呀嗬,见鬼了,广州师傅说,这里面是蛋黄金黄,外面黑白血红,这就是蛋黄薯呀。也叫金蛋的,不吃,也叫南海将军,不吃,叫猴抱死的,不吃。我是打儿子咧,这回我是要气死了。我能气死在外乡呵?广州什么地面?我面子下得来么?打,也只打儿子了,吊了打,打绳子崩了,站了哭喊,打,打趴地。我是气,气了吃不下饭,两个狗仔也知道错了,吃那红薯了。我看他们吃了红薯,我才吃饭,到夜里,我睡不着,我就问,两个狗仔,我说你妈烤的蛋心红薯是什么样的?他们说,妈妈烤的蛋心红薯是剥七的,一层一层剥,先吃鸡血红一层,再吃猪血红一层,再吃牛血红一层,再吃蛋心。一层比一层甜,一层比一层香。我听了,是个道理,第二天,我跟广州师傅说了,烤好红薯,要一层一层剥。广州师傅说,哪能呢?广州师傅说,是老爷你两位公子念妈妈了,念过度了,眼也花脑也花了。我吃了一惊,我又问两个狗仔,是不是你们念你们妈妈眼也花了,脑也花了?两个狗仔不说话。虎头虎脑两个狗仔跑到房里哭。嗯,我就又派人回来接你,说你跑丢了,还说找到你家,也不见。白花了多少光洋!”
蒙县长这话是真是假那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苦泪腥血地给说出来了。鹞听着,哭得一塌糊涂。真有这事,也过去十年八年了。可她就想着见着一对虎头虎脑儿子让他爸给吊着打,横着打,一棍一棍打,哔哔剥剥打,嫩骨嫩筋的就肿青了,洇血了,从她纳的那件白绢挑针小衬衣底里直洇到她绣的那双黑牛蹄九层底布鞋上,甜不咸的血腥她都闻着了,她的蕉心白胖的一对儿子真是惨了,但她不怨他爸,哪有不打不骂能教乖儿子的呢?她惊奇的是,她的虎头虎脑一对儿子比他爸机灵,真要吃要玩,儿子真是比父亲灵醒!仿佛她与蒙县长恩爱如初,而且,距离她的一对儿子仅有从公公家到外婆家的距离,或者一夜的距离,天一亮,她就能见着了他们!她抹了一把泪,又把乱在眉目前的一团湿发给撩开了,甩了甩脸,正经说道:“广州师傅猪心狗肺咧!蛋心红薯烤就能烤出三层五层来呵?要会逼火咧,明炭亮火逼皱一层皮,等白奶结疤了,再掩热灰,胀一层,爆粉了,再逼明炭亮火,粉胀一层,再退了埋冷灰,拱皮了,再敷热灰,你怕它不隔了分了一层一层起浆呵,要凉冷了再回火,冷汁香了,一拍一抖,你要三层,我剥五层给你!”
蒙县长是真不知道!就不知道烤蛋心红薯的千重幽妙?非也。不知道的多着呢?不知道什么?却是不知道!他心里千刀万剐。他不说到虎头虎脑一对儿子则罢了,说了,一把心肠就抽搐。他悔不当初,叹道:“两个狗仔,读书也不比下田扶犁割稻闲散咧,可忙了,苦了,不见面了好,逢年过节,我是不好侍候,头年两年三年,我就骂他们,我说逢年过节,你们就知道不上学了,学堂先生不管了,家里爸爸不管了,你们不疯了玩,脚不粘家,就不懂大人要见你们面,要听你们说话,呀嗬,闷声闷气吃哑巴饭,我再骂,摔筷子就到门背哭了,贱狗种咧,过年过节,我不忍心打,就问他们吃饱穿暖了有银两上学了不开心呵,想当皇帝呵?呀嗬,哑巴,男儿咧,狗仔他一对哑巴,掉泪,我也不好骂了,一对狗仔还真害我这当兵的睡不着觉,我夜里就起来,虎头虎脑兄弟也不睡,兄弟在折腾衣服咧,我一看,呀嗬,还会摸针线,我说干什么?说缝衣袖。缝衣袖?我知道了,都三年了,没给虎头虎脑买衣服,衣服都短了,我说你们睡觉,明天一早爸带你们去买衣服,第二天拿银子就去买衣服,呀嗬,都买盖拳头的长袖子,盖脚踝的长裤子。我明白了,是怕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穿不上,预长。虎头虎脑都长大喽,我开心,叫广州师傅补一顿年节饭,呀嗬,揣筷子了,脸青脸白的,怕吃肉,我说你们肚子疼呵?摇头。嗯,我说你们嫌袖子长裤腿长难看了吧?你们自己挑的衣服,回头不舒服了吧?呀嗬,掉泪了,跑门背哭了。儿子大了,有心事了。我看虎头哭得缠主缠肺的,我就把虎头叫来问话,虎头说念妈妈了,不是逢年过节,先生骂,先生罚,爸爸骂,爸爸罚,忘了妈妈,逢年过节,先生不骂了,不罚了,爸爸不骂了,不罚了,念妈妈了。虎头说,妈妈逢年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