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县长和牙营长一面喝酒一面说:“把你的丁都升为目,一目带三丁。你要把这意思想成明明白白的几句话,先开会说清楚,让第一目都能把你说的话都能重复三遍。放囚犯之前,不要让囚犯串话,放一个拆一个,问清楚愿不愿打仗,要他对三个人以上大声回答,愿,与目认识,带走,不愿,也马上带走,回水牢。”
牙营长说:“我知道。”牙营长又说:“只是刑房……”
蒙县长说:“那是我的事。”他们又吃喝了一会,离去时,蒙县长交待蒙老先生说:“等天亮了,你再放开谢秘书。”
自然,一方面,牙营长有意无意地隐瞒了战争风险的极度,即死亡,或者不负责任地承诺了立功受奖的绝大幅度。一方面,蒙县长以长官负责制的个人解释误导了刑房官吏。总之,释放水牢囚犯的冒险进展顺利,而且330名囚犯居然有九成半爽口认了打仗,仅有13名囚犯态度暧昧给押回水牢。无论从天理人伦,从法学道义,这一行为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但在当时,蒙县长和牙营长并不以为然。
说释放水牢囚犯顺利,是五更以前的事。
最后还是出了个大大的悬疑:14号,16号牢房居然少了两名囚犯。
蒙县长和牙营长不大在乎这事,但刑房的官吏是不能不在乎这事的。按照县长和刑房官吏的约定,弄房官吏是要亲拿蒙县长签放人,牙营长签收人的契,才能断此公案的。而契上少不了要大写人数,少两个囚犯,那是刑房掉脑袋的事情。为此,蒙县长,牙营长和刑房官吏亲自撑一张竹筏,跟在一张狱警的筏后,监督狱警,从阴沟进水牢,一号牢房一号牢房地蒿探一番深浅,狱警用鱼钗把水底铁栅,铁门栏栅,一一敲打,深浅打捞。
何其恐怖的所在。
但那是另一本书要说的事了。水牢也罢,火牢也罢,几与时代无关,自奴隶社会赐人以死,一切惩罚不外乎悖戾的两极,为达救命,中医有所谓猛药,本医有所谓手术,异教有所谓自虐,惩与救的殊异,只在自愿与否。这制造水牢的心思,是将人当鸭困养,石墙顶上天风浩浩,刑房官吏有训话,那是从墙顶发话,第日一次进食物,那是坐墙顶投掷,黑森森铁栅门错对水廊,那是撑筏提审囚犯的过道。奇巧的是牢内有斜的石床,一年四季是半露着,没有能躺着睡觉的,只有趴着睡觉。以红尘中人的衬度,夏秋尤罢,冬春之寒,如何消受?这是篷地一声给扔进水牢的人惶惶然想的,你若把这话问那三年不死乃至三十年不死的水牢囚犯,他们竟然哑而不答。在水牢毙命的情形多为三种,一是不会水的,惶惶然给扔了水,呛了,又呛,还没领教那水牢的一番风情,就给摁在水里喝死了。一是向牢头狱霸还手,能水也没用,摁了你,不能换气,你不是鱼,蹬腿死。一种命是暗暗忌水,经不住泡上一春一冬的,骨肿,筋冻,心头一闷,死了。当然,也有一投水牢就疯掉的,也有忍成铁打金身的,也有千般滋味尝遍,初衷未改,心系人间,人慕天堂,人恐地狱,而世无天堂地狱,惟此种人,人在地狱,心在天堂。刑房官吏凭借忽明忽暗的烛光跟蒙县长秉报了种种水牢情状,但这里就说这几句。第14号水牢的秘史只有天知地知往者知,也许心有余悸,探访者们快快就绝望了,正调筏头出洞,突听有人大吼一声:“我在这里!”两筏人险些都惊到了水里,竖了筏头对那铁栅门,但见浮水出来一个粗豪的人头,惟见那鲶鱼小眼,眯得神秘,长吐一口浊水之后又甩了甩秃颅,倒是一付富贵的面骨,这人的水性了得,要是筏上人少,筏上的人要喂鱼了。这人够气慨,划水近门,举那双手让狱警铐上,狱警干押人在行,那人从铁门只能一截一截伸出耿,狱警顺手把他反剪了绑好。“长官。”这人话如铜钟,问道:“真是打的小日本鬼?”两筏人都吓了一跳。“我都听见了,信得过我,给匹马,让我当个小目试试看。”“住口!”狱警按人在筏上,回头看刑房总管,刑房总管侧身咬蒙县长耳根,念道:“阮青龙。共产党。正巧关够十年。是龙州起义的什么红八军,是个连长。”
牙营长卟咚掉到水里。
蒙县长把扑腾着扒筏的牙营长一把拉上竹筏。说:“嗯,他只是个连长,你是营长。”
牙营长冷得乱颤。但嘴巴很硬,回道:“不是谁怕谁,不是联合抗日了吗!”
“好!”蒙县长叫道:“给他松绑。”
“不,不哇,县长,不哇。”狱警压得更实了,说:“这家伙刚才肯定不在牢里!别说在水底,什么也听不见,就是在牢里,也听不见出口外面的话,可这家伙全听到了,肯定是钻外面去了。”
蒙县长略一寻思,说:“能钻到外面,不跑,这种人是不跑的。钻出去又钻回来,你绑他干什么?”
刑房总管责令狱警道:“听蒙县长的。”
狱警解绳子。
又有人叫道:“跟小日本赌命呵?我也去!”
大家抬头,原来那囚徒趴在墙顶,他不由分说,蛙跳下来。
囚徒落在狱警的筏头,把两名狱警弹到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