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就在大雄俊抱着裹尸又摇又骂的时辰，瞎了右眼的觋就一头仰在筏底，她没气力在水底换气，她求筏在一倾一斜离水一尺一寸的当儿换一口气，再换一口气，她惟剩独眼，但独眼之独特乃在于集中，一集中，一寸一丝的波光人影，她都能明察秋毫。觋隐隐约约见个浮怪在咒尸，尸已是尸，他仍在咒，他咒什么呀，叽哩呱啦的，他咒什么她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她知道他该死，该死三遍。她一寸一寸地挪手中的鱼钗，她相准了，静一口气，再相准了，把那鱼钗安了一道逢口，她逆水折身，咬牙切齿，手越是颤越是捉得紧了，越是捉得紧了越是颤了，啾地一声，她把鱼钗顶破了大雄俊的喉咙，不偏不倚，钗着了喉咙，那大雄俊象咽了一枚酸梨，梨大于喉，可咽下去了，他的猪眼吊了出来，舌花绽放，这天地不是明晃晃地亮么，黑了，黑了又亮了，是金星闪耀，是他喷了一道碧血，碧血喷了一红狸长尾。觋眼见那浮怪抱了脖子嗷嗷叫，是要从筏上把自己拔起来，谁能把自己从筏上拔起来？浮怪这是拜天拜地的模样，觋想不对呀，浮怪该拜裸尸，觋心里叫道：“姊妹，先走一丈！就一丈，先走吧姊妹！”她们么叨唠了一句，膝头顶了筏底，猛一抽鱼钗柄，浮怪真的给裸尸叩了一个响头。
蛇在海上尖啸“长官——长官——”她为什么一浮水就这么啸呢？回头还是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日军死了最后一名长官同时丢了军事目标，剩下的只有仇恨和报仇了。女人呢，九凤是招魂的，这下子魂也飞了，魄也散了，在肉体的伤残之痛里，她们只须把仇恨象耕耘纺织一样细细地耙，细细地纺就是了。盐妇是铲盐挑盐的，她们来救姊妹，可不但姊妹尸骸入海，活人也遭了剑遭了拳遭了毒手，她们只须把仇恨当盐铲了，把仇尸当盐担了就是了。只有牙营长知道，蛇不再是盐妇的海巫了，蛇已经变成了军人，蛇是如此渴望一声枪响，枪是雷的碎块，一声枪响等于一声惊雷，蛇是盼望一声惊雷。可牙营长呵了两声，没呵得出一口气。蛇大尖啸“长官——打枪！长官——打枪——”关羽听见了，也听明白了，他猛地扑到筏上摇牙营长，牙营长喘得一声长一声短的，他是趴着，他把手中的短枪嘎嘎敲在筏上，这意思是子弹没了。人呵，一时说的是一付骨，一时说的是一口气，一时说的是一盘血，可关羽就认清了，对于牙营长，人就是一支枪，枪要有弹，没有了弹就等于没了枪，没了枪就等于没了命。牙营长不是早就断了一臂吗，血也止了，气也缓了，可这时他就因为没了子弹，他的心里虚了寒了。关羽怆然，他喘的心口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只听牙营长鬼嘘嘘说：“关羽，帮蛇把筏串起来！把筏串起来！”关羽不明白，筏上鬼多人少，可怎么还能把筏串起来。但关羽突然明白了，把筏串起来就是赢，筏散了就是输，他大声喊道：“蛇！是要把筏串起来吗？”蛇远远听见关羽的叫声，高兴得窜了五尺高，应道：“对！把筏串起来！把筏串起来！”关羽接了蛇的话冲天大喊：“把筏串起来！把筏串起来！”他跳到了筏上，抓了一根蒿，扔了，再抓一根蒿，扔了，再抓一根，好，够细够沉，他跪着，一面瞄看一面劈打，他跪着挪着打着，他怨自己道：“亏你还是半个海人哩！海是盐妇的天！筏是盐妇的旗！”他跪着挪着打着，心中喊道：“亏你还是半个海人哩！海是盐妇的天！筏是盐妇的旗！”他打的解气，头颅是经不住蒿的，脖子是经不住蒿的，臂腰又哪能经得住蒿噢，他跪着挪着打着，心中喊道：“亏你还是半个海人哩！海是盐妇的天！筏是盐妇的旗！”
海给喊裂了，从裂逢里冒出许多的盐妇。筏给喊得颤了，从颤的筏上跳起来许多的盐妇。所有的盐妇都抓着了蒿，筏上没有的，窜到海里，冲那蒿影窜过去把蒿捉在手中，手中有了蒿，盐妇才是盐妇，蒿比剑长，蒿比剑沉，盐妇重新发现了自己，盐妇发现了筏，盐妇发现了散的筏又归笼了，接上了，有人在拉筏的时候给剑砍断，嗷地叫一声就仰了，有人在拴筏的时候让剑给砍断，有人叫出声，有人叫不出声，她们拉筏死，她们拴筏死，可筏给串起来了。筏上有了盐妇的影子。盐妇的影子一一战胜浮怪的影子。三个，七个，十二个，二十五……有多少浮怪是不重要的，有多少盐妇才是重要的，盐妇象鬼，一一从空朦里站到了筏上。饱泽了海水的蒿变成了响的风。
凤是最早看到筏沿爬浮怪的，凤是吓瘫痪了，瘫痪的是舌头和胸口，她咬不动一口气。她的牙齿是吓冻僵了。她让浮怪扑了扒了遭踏了。凤溅掉了泪把眼给泼瞎了，她昏天黑水的哭道：“不要踩我！我怀里有仔仔呀！不要踩我！我怀里有仔仔呀！”她听出了一片朗朗的笑声，这笑声邪了，象看巫公戏一样讪笑呵。畜牲！凤不叫了，凤挣扎着要抓住满身上乱抓乱扒的仇人，没抓着，她打了一个滚滚下到了水里，她顾不得喘一口气就往水里沉，可她没沉下去，她给缠住了，是缠住了左小腿，那是一只铁钳子手腕，夹住了就夹住了，她呛了水，辣到了脑门上，她大咳不止，她拼了命劈水，浮了沉了就是挣不脱那铁钳手腕，她被一只老粗老长的臂打了，是横的打竖了打，那可是没命的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