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提要:没有严格训练的队伍果然不是盐妇的对手。蒙县长的北伐军人作风给牙营长孟连长等团防出身的兵痞上了一课。盐妇作为严密的宗教、军事组织,与枭寨悍匪的宗教、军事一样充满神秘、神圣的色彩。
盐妇们并不等蒙县长说话,纷纷给地上的兵丁解绳。兵丁冻得要死的也快死了,冻不死的也气忿了,有人一松绑就抱了盐妇打,吃了盐铲,摔倒在地,黑血象蝙蝠一样。笑骂声里,雨淡风清。
孟连长喝令集合。
不过兵丁的集合没盐妇集合那么快,盐妇弯刀一样围住了祭棚。
村里有一队人搬出柴棒来,有人左右搭棚,两柱一丈五高的三角天棚,棚顶斜绑了茅草夹,两堆篝火燃起来了。火光人影中,那具薄尸倒象是一具敛翅的鸽子。
阿蛇大发慈悲,喝令道:“再搭三架棚,烧三堆火,上官军兄弟破冻。”
真叫鬼斧神工,那盐民搭棚真象挂帆一样轻快,那才叫火凤,哔哔篷篷三堆篝火轰燃了。
牙营长多半是斗气,也喝令他的兵丁烤火,说:“马上给你们上一碗酒。”蒙羞的兵丁们有血有伤,但冻比痛难忍,象灯蛾一样逼篝火呼喝烤炙,无端地啸笑。他们彼此看了,但觉他们昨夜为之骄傲的抹漆雨衣,与盐妇们的蓑衣相比,也不过尔尔,盐妇们的雨衣居然也是清一色的洋麻抹漆衣,青色,倒象玉。他们行尸走肉,而盐妇倒象落地的神女,至少,象海风刮上岸的妖女。他们果然享受了一人两寸竹简酒,三大口酒下肚,再瞟一眼那席上的尸骸,的确象敛翅的白鸽,想,这是祭奠他们霉运的死鸽。想,那是迎娶盐妇们的待飞之鸽。
蒙县长在此之前,并不觉得他和牙营长拉的队伍有什么闪失,可这时辰,他感觉溃败了。不。是给击杀了。不是血肉的,抢刀的,是魂魄的。葬礼为了掩饰这平生乍现的羞恼,进了轿子。
看玫瑰焰火映照的那一圈盐妇的大赤脚吧,浑厚,宽博,竟然沮砺如熊掌,一角一角的脚趾甲,灰面朦胧,暗里有影,那是比蹼简洁得多的利器。人怎么能缺盐?万不能。不说肌体宇宙缺失不得,不说在那之前的慈禧太后的蒙汉全席缺失不得,便是丐儿,便是佛僧,舌根里念念的,便是酸甜苦辣所不能的那股咸气,芸芸众生,谁闲了空了把只赤脚往盐缸里泡上一回?踩上一脚?没有。所以,人世间不知道盐妇的脚是在火里烫的,在醋里泡的,在酒里煮的。海水多少万分之一的咸,那海味已叫贵人们绝倒,那深海咸鱼类的贵,那古骸万世的奇,尽是盐的浓淡造化,而盐妇之脚,日夜浸盐,肿过,溃过,烂过,烧过,烫过,败过,疙瘩硬了又松了,怪麟艳了又素了,筋骨依旧有条不紊,血脉依旧贲张,而脚皮亦毛亦茧亦筋,酥软而弹动,蚌壳割了,锐砂划了,深浅都是浅黄的表里,不流水也不洇血,脚趾硬于鹰喙而韧于鹰爪,脚背,脚踝,小腿,光洁如油,汗腺的网眼里裹着一脉一脉的筋丝,类似天鹅之蹼,人在岸上,如在水中。当盐妇的肢爪挣盐筏入海或者靠船,爪筏的脚趾与爪蒿的手指是交弹着命运之弦,浮沉之间,盘旋之时,知道风的力道有多硬,知道浪的力道有多沉,荷盐绝不让盐篓浸水,但荷盐绝不让盐筏轻飘,人命苦短,磨难恨长,脚爪却是一代比一代柔韧,海人信仰祖先是鱼,对着日轮想到血热血冷,对着月牙念到泪涨泪干,脚爪有耳,听见沧海的深暝,寒毛有耳,听见苍穹的悲喜。盐妇说,这筏盐有1200斤,往往多出3斤5斤。盐妇说,快快走吧,正午起风,正午的风就打落午饭的筷子。若是孤单的盐妇遭了蹂躏,盐妇的肢会轻轻翘起,可能一扣一扳,强人的小腿就会嘎叭地拧走了脚踝的骨节,或者蹂躏一任你蹂躏,末了再一脚横踩强人的颈勃,轻轻一碾,强人不再能呻吟,不死,重的凸眼痴呆,轻的哑掉,也有不杀不打,只在强人的脊梁骨上揉一揉,搓一搓,强人的余生就变成受害者的奴隶。若是海盗不期而至,甚至破门而入,盐妇是仰倒的,脊背爪抓着土地,抬脚绊人,缠人,扭人,杀人,盐妇的脚在盐地上是一寸弹簧,没见过盐妇走路刮坭的,盐妇的脚在海上是两丈的竹子,常见盐妇在滩上抓尽长蒿。
盐妇的裤管总甩在小腿肚上。
盐妇的腿偏长而腰极细,这使露颈圆领露腕短袖露肚宽襟的厚挺粗麻小褂尤如青色雏鸟。当数十顷盐田灌满海水,映下数十顷蕉林,戴斗笠的盐妇象翔空的芦花,也没影也没魂。盐船永恒拥塞大的小人码头,她们送盐,只能把盐筏撑到船边,接手是男的。盐商永恒阔在镇上,她们送盐,只能把盐担担到圩口,接手是男的。当春汛的鱼尾象黄金一样铺满了海底,当秋鱼的肥唇晒满了海面,盐妇是拉网的纤夫,盐妇是摔鱼的刀手,但盘鱼在屋顶上晒薄之后,带鱼在蒿上晒干之后,她们装筏,他们装担,她们明白,鱼和盐一样,水路送到船边,陆路送到圩口。盐妇没有春寒,没有夏热,没有秋凉,没有冬冷。盐妇活在风里,当风里携了砂雾,盐妇日夜都晒盐,太阳晒雾,月亮晒云。盐田是把三里的海滩切割而成,在落潮的海岸拦了正付漏口的石墙,涨潮的时辰盐妇都在水里,用竹筏堵第一道付墙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