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
第十二章
瑶王不是含糊人，他突然说出他早已听说婧的外婆要给瑶做一次嫁斋，瑶王郑重宣布：“是的，我的同志，嫁斋是四清运动破除迷信才消失的，巫术，当然，现在看来，也不是迷信那么简单，是一种民俗，民俗民俗，就是通俗的民族文化，跟英模报告啦，跟追悼思会啦，一样一样的。是一种由大巫主持的嫁魂仪式，把魂嫁给鬼夫，肉身安然无恙。这意思是错不了的。当然，婧的外婆都九十了吧，弄错了，不是嫁瑶，是嫁瑶的女。一样一样的。世道人心，命大过天，我们就嫁小画眉的魂吧。”瑶王笑道：“当然，世界是庸俗的，庸不可耐的，玩笑不怕大，我们对外，就说是给小画眉做三岁生日。”瑶王略一思衬，说：“什么牛鬼蛇神？全是人的思想灵魂。要想牛鬼蛇神乐，我们自己就别愁，能把哭嫁当生日闹，鸡鸭猪羊，动真格就摆它几席酒！”
妈这回可是欢乐当一回外婆了，她不要小画眉感激她，她要感激小画眉，是小画眉出现在这个家里，瑶王才卸了一付魔王面具，瑶王的石头心真让外孙女给融化了。她也不要瑶王夸她菩萨心疼女儿疼外孙女，她夸瑶王说：“真是立地成佛临死才见菩萨心哩，乖，看奶奶给你外孙女耍上几手针线活！”外婆真铰了她的一方锦绣给小画眉搭一篷金稔花帕，一袭大袖断腰衣和窄头宽摆裤，剩鸟爪翅瓣的，连三夜纳了一双小翘头勾跟小鞋，小画眉试了试从脚到脑的金铠甲模样黑底银花新娘装束，咭咭笑，小画眉羞得抱眼偷看妈妈和婧阿姨的时候，婧阿姨又给她披了五彩缤纷的丝纱罩，妈妈又给她套上叮铃铛锒的耳佩和手镯，小画眉高兴地身一扭，躲到篱笆跟后不要妈妈和婧阿姨看她，妈妈和婧阿姨都知道小画眉不小了，她也会顾盼自怜，不是吗。关键是过了一会，小画眉还是手抱眼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就是说，小画眉审查通过了！外婆就在远远地看着，外婆噙了泪花哩，外婆出嫁的时候就没享受过这等尊贵。
只有婧的全付心神都信了她外婆的谶语，都知道要往生死存亡里念嫁斋，那是迷信，可聪明只是人的脑，感情才是人的心，肠呢，肠就是迷信。心肠心肠，爱就是迷信呵。所以婧为小画眉准备嫁妆的虔诚象泉水一样的清沌，颤悠悠的，却不能说明白。
柚是惟一的感伤者。根据瑶王非常可怕也非常隆重的安排，那是要有男女乡亲约60人演完整套仪式的，可大家坚决反对，最后定下来，乡亲们是在仪式完结后再进干栏和竹栅酒席，那样，小画眉才不会羞坏了惹出什么事来。瑶王同意，最后的方案是，瑶王代表嫁方老人坐干栏三楼神台受小画眉跪拜，妈代表娶方老人坐竹栅第三间受小画眉跪拜，竹栅第一间是洞房，洞房将秘密地藏着小美美和小美美的一群同伴。这头婧阿姨是伴娘，那头偾叔叔是伴郎，瑶是扶鞍仙姑，柚是牵骡狗仔，而小画眉出嫁的线路将是从干栏三楼下来，骑骡绕竹梯出坝首，换乘偾驾驶的摩托车在坝堤上兜一圈回来，由柚背上竹梯进竹栅。按照分工，柚是最神圣的，负责把小美美等12只画眉鸟召到竹栅第一间小画眉的洞房，窗怎么洞开，小树小藤小花小草怎么布置，最重要的，怎么饿小画眉们再怎么安顿好它们的美餐，柚都满有把握，且灵感多多，可不知怎么的，一个用小鸟小美美代表新郎的婚礼总叫柚揪心，所以，当小画眉的洞房布置到最漂亮的时候，柚居然泪流满面。
偾可是严峻的。他非常细致地布置了，自干栏三楼到一楼到竹梯到竹栅的，十六只音箱的低缓而轻快的音响效果，为了万无一失，他苦练从坝首上大竹梯，再折回坝首，那段之字形摩托车驾驶，他原本驾技精熟，再上上下下兜了数十遍，就算醉酒，就算眯眼，想必也是万无一失的了，可他却紧张的汗流浃背，他是背着一只竹笼袋子代替小画眉的，当他最后一次刹车，突然听背后一声无情摔摆，惊得面如土色，他一摸，这才想起来是死的袋子不是活的小画眉，一时喘不过气来，好在没人看见。
可天上人间还有谁比母与女更得哭嫁的滋味呢？没有的。那些天，谁也不敢打扰瑶和小画眉。只见瑶总逗着小画眉的耳朵说些悄悄话，小画眉每每听了就咭咭笑，或者，咬小嘴歪小脖子想，或者，哇地哭了。那是干什么呀？那是瑶教小画眉哭嫁。哭嫁歌每歌有99句，每套有99歌，有99套。可瑶只挑了3套，每套只挑了3歌，每歌只挑了9句。那是什么套什么歌？是童养媳的哭嫁歌，当然不是童养媳全套的99歌每歌99句，那只是新嫁娘在父亲打猎还没回来的时候就要出嫁的一支，是要把哭嫁歌唱到石头上，让石头转告日后打猎回来的父亲。干嘛选那么古怪的一支歌教小画眉？只有瑶才知道。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究竟说的是欢乐过后的事呵。小画眉的出嫁却是聚不起的宴席。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一百多客人没按瑶王的训话早早占了干栏几层楼和大转弯竹梯，美丢丢小画眉吓得哭不出，给瑶王下跪了就瘫软了，多难才让她记起了下梯要说的几句话，下梯，上摩托车，开开心心兜了一圈回到廊下，换上骡背，突然听哐铛一声，摩托车倒了，大家一看，怎么不见了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