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直
一曰:贤主所贵莫如士。所以贵士,为其直言也。言直则枉者见矣。人主之
患,欲闻枉而恶直言。是障其源而欲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贱其所欲而贵其所恶
也,所欲奚自来?
能意见齐宣王。宣王曰:“寡人闻子好直,有之乎?”对曰:“意恶能直?
意闻好直之士,家不处乱国,身不见污君。身今得见王,而家宅乎齐,意恶能直?”
宣王怒曰:“野士也!”将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长而行之,王胡不能
与野士乎,将以彰其所好耶?”王乃舍之。能意者,使谨乎论於主之侧,亦必不
阿主。不阿,主之所得岂少哉?此贤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恶也。
狐援说齐湣王曰:“殷之鼎陈於周之廷,其社盖於周之屏,其干戚之音在人
之游。亡国之音不得至於庙,亡国之社不得见於天,亡国之器陈於廷,所以为戒。
王必勉之!其无使齐之大吕陈之廷,无使太公之社盖之屏,无使齐音充人之游。”
齐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国三日,其辞曰:“先出也,衣絺纻;后出也,满囹圄。
吾今见民之洋洋然东走而不知所处。”齐王问吏曰:“哭国之法若何?”吏曰:
“斮。”王曰:“行法!”吏陈斧质于东闾,不欲杀之,而欲去之。狐援闻而蹶
往过之。吏曰:“哭国之法斮,先生之老欤?昏欤?”狐援曰:“曷为昏哉?”
於是乃言曰:“有人自南方来,鲋入而鲵居,使人之朝为草而国为墟。殷有比干,
吴有子胥,齐有狐援。已不用若言,又斮之东闾,每斮者以吾参夫二子者乎!”
狐援非乐斮也,国已乱矣,上已悖矣,哀社稷与民人,故出若言。出若言非平论
也,将以救败也,固嫌於危。此触子之所以去之也,达子之所以死之也。
赵简子攻卫,附郭。自将兵,及战,且远立,又居於犀蔽屏橹之下。鼓之而
士不起。简子投桴而叹曰:“呜呼!士之速弊一若此乎!”行人烛过免胄横戈而
进曰:“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艴然作色曰:“寡人之无使,而身
自将是众也,子亲谓寡人之无能,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对曰:“昔吾先君献
公即位五年,兼国十九,用此士也。惠公即位二年,淫色暴慢,身好玉女,秦人
袭我,逊去绛七十,用此士也。文公即位二年,厎之以勇,故三年而士尽果敢;
城濮之战,五败荆人,围卫取曹,拔石社,定天子之位,成尊名於天下,用此士
也。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乃去犀蔽屏橹,而立於矢石之所及,一
鼓而士毕乘之。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也,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行人
烛过可谓能谏其君矣。战斗之上,桴鼓方用,赏不加厚,罚不加重,一言而士皆
乐为其上死。
○直谏
二曰:言极则怒,怒则说者危。非贤者孰肯犯危?而非贤者也,将以要利矣;
要利之人,犯危何益?故不肖主无贤者。无贤则不闻极言,不闻极言,则奸人比
周,百邪悉起。若此则无以存矣。凡国之存也,主之安也,必有以也。不知所以,
虽存必亡,虽安必危。所以不可不论也。
齐桓公、管仲、鲍叔、甯戚相与饮。酒酣,桓公谓鲍叔曰:“何不起为寿?”
鲍叔奉杯而进曰:“使公毋忘出奔在於莒也,使管仲毋忘束缚而在於鲁也,使甯
戚毋忘其饭牛而居於车下。”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与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
则齐国之社稷幸於不殆矣!”当此时也,桓公可与言极言矣。可与言极言,故可
与为霸。
荆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以畋於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
年不听朝。葆申曰:“先王卜以臣为葆,吉。今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畋三
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王之罪当笞。”王曰:“不谷免衣襁褓而
齿於诸侯,愿请变更而无笞。”葆申曰:“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废也。王不受笞,
是废先王之令也。臣宁抵罪於王,毋抵罪於先王。”王曰:“敬诺。”引席,王
伏。葆申束细荆五十,跪而加之于背,如此者再,谓王:“起矣!”王曰:“有
笞之名一也,遂致之!”申曰:“臣闻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
益?”葆申趣出,自流於渊,请死罪。文王曰:“此不谷之过也,葆申何罪?”
王乃变更,召葆申,杀茹黄之狗,析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后荆国兼国三十九。
令荆国广大至於此者,葆申之力也,极言之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