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
决计回S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
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
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
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
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
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
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
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
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
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
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
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
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
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
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
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
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
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
“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
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
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
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
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
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
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
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不吃
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
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
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
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
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
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
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
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
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