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
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
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
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
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
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
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
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
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
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
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
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
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
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
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
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
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
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
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
(.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
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
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