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
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
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
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
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
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
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
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
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
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
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
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
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
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
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
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
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
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
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
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
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
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
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
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
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
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
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
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
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
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
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
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
摩。
“Meas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