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天不亮,虹家中就开始忙碌起来。那时候农村虽然穷,但只要谁家有事情,大家都来帮忙。虹的母亲刚去死不久,又是换亲,婚事一切从简,办得十分草率。虽如此,还是能从大伙忙碌的脸上看到一点点喜气。
天阴沉沉的,乱着大风。萍一吃过早饭就来到虹家,进门老远就看到虹住在床边,蓬着头,尚未洗漱,没精打彩,目光有些呆滞、茫然。虹见萍进来,勉强笑笑,笑得有点凄惨,迅即低下头,不言不语,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萍也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来帮帮忙,要不要?”
“不要,人多着呢。你才回来,歇息吧。”虹说完抿起嘴唇,鼓着双腮,垂下眼睑,又不吱声,睡着了似的。
沉默让萍难受,萍开始没话找话。要在平时,俩人绝不会没话说,可是今天怎么连开口都感到那么艰难?
他们以前不是这样。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彼此性情十分了解,曾经有说不完的话。难道短暂的分离使他们变得佰生?不,不是这样!萍似乎觉得自己深深理解虹此刻的心思,所以不忍心再说话打搅她。事到如今,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能怎样?还能作什么抗争?
从不迷信的萍开始相信命运。虹母亲的死,改变了一切——改变了虹的命运,改变了很多人的思想……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可怜虹,那么,现在所有人都觉得虹的换亲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这是女儿对母亲最好的报答!没有人再流露出半点同情。年轻的萍感到村里人全都麻木了,变得无动于衷,全都是冷血动物!萍倍感悲愤,然而他的悲愤注定是孤独的,所以痛苦更深一层。
萍倚着房门槛,不时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虹稚气未脱的脸,“她是否也象我一样,想着许多这个年岁难于理解、难以启齿的问题?因为没有结果,更加心烦意乱……”萍仿佛感到满屋子的喜气里弥漫一股寒气正向自己袭来,“激灵灵”打个冷战,心里窒息般难受,尤如童年溺水的感觉。
萍扶着门框,定了定神准备离去。这时,虹的婶婶笑眯眯走过来,上下打量着萍说:“虹明天就是人家的人了。你跟虹从小玩大的,又投缘,劝劝她,陪她说说话儿,想开些。女人到世上来迟早要嫁人的。”
萍瞟了多嘴的女人一眼,没搭理她。然后一声不吭,转身迅速逃离虹家。心里发誓,再不踏进这家门!
外面的风更大了。寒风穿透单薄的衣服,直刺得人骨头生痛,萍缩着头、迎着风,跌跌撞撞走回家去。
傍晚时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虹的大哥冒着雪,兴冲冲来约请萍的父亲明天去喝喜酒。母亲忙给人家道喜祝福,裁下一块过年写春联的红纸,按惯例封上两块人情喜钱。但父亲明天要去邻村一个远房本家出“人情”,心想不去可惜了!于是教儿子顶替他去喝喜酒,可萍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去。父亲摇着头,觉得不可思议。儿子近来变傻了!
说穿了,父亲其实是舍不得两块人情钱。父亲恨不得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可是乡村人办大事都集中在过年前后这几天。也难怪父亲这么想,那年头大家一样穷,一年开不几次荤。萍是长子,而且已经长大成人,有资格去作客。父亲让萍去,其实是疼他。萍不是不知道。
一直没睡踏实的萍半夜被零星的小鞭声惊醒,接着是挂桨机船的机器声由远渐近……萍想那一定是带新娘的轿船来了。萍无声地淌下泪,泪水流过面颊,流过耳际,滑落在枕头上。萍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含着泪点上煤油灯。萍想,谁在背虹上轿船?在乡村,女儿出嫁是由大哥背上轿船的。而此时虹的大哥应该在她的夫家带她的大嫂。当然,也可以说是她的姑子。
就这么坐着,大约过了有一个小时,从虹家方向传来令萍心碎的鞭炮声和机船声。轿船带走了虹,虹就这样做了陌生人家的新娘。
这样的婚姻交易那时候在贫穷的乡村很普遍。萍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连一句“珍重”“再见”的话都不曾说,也说不出口,那时候的萍还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这世界从此将失去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而且是萍挚爱的女孩。孤独、寒冷、悲哀,一齐向萍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又传来挂桨机船的机器声,轿船又回来了,新娘虹又回来了。这一种风俗,乡村里叫做“还红”。“还红”应该包含好几层含意。主要是讨女方的欢心。试想,父母把女儿养这么大,一下子把她嫁给了人家,心里怎么能好受?怎么能够不悲伤?所以,大概是为了表示感谢,男方用“还红”的方式来回报女方的养育之恩吧?娘家人似乎也从这种传统的风俗中,得到些许心里平衡与安慰。他们这时候会大闹,出新郎的洋相。在“还红”的过程中,主角是新娘。新娘的表演,要注意把握分寸,恰到好处。而新娘的心情也最为复杂,千变万化。既有对生她养她、朝夕相处的娘家人的感恩和恋恋不舍,也有对往事不可追的怀念忧伤。有对新生活和新家庭的向往与憧憬,更有对未来不可预见的恐慌和忐忑不安的矛盾心理。短暂而漫长的“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