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知道,对他和他的家族冈崎松平氏来说,武备就是一切,更胜于一切,没有充足的武力,不要说是问鼎天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连自己的领民乃至妻儿老小都无法保全。而且,他方才也说过“强敌环视,无充足甲兵不足以自立自安,更遑论大治”,怎么会如此坚定地认为孔子的说法是对的?难道他在明国学习日久,就成了明国那些唯圣贤之言为是的迂腐书生?
深深地凝视着松平竹千代,雪斋禅师问道:“食、兵、信三者之中,为什么先要舍弃兵?”
大概是因为明国的师傅们从来没有象眼前这位雪斋禅师一样质疑过圣贤之师的说法,松平竹千代也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问过“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即刻作答,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这才说道:“竹千代认为,食、兵、信三者之中,兵为最轻。人没有食物无法生存,但扔掉了枪依然可以活下去……”
雪斋禅师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子贡又问,如果在剩下的食、信二者之中,还要舍弃一项,该舍弃什么?孔子是怎么说的?”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这个回答你怎么看?”
或许是因为松平竹千代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很少见到来自故国的人,渐渐地被眼前这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给迷住了,放松了一开始的矜持和警觉,也就敞开了心扉,说道:“起初竹千代也不明白圣人为何弃食而取信,因为没有食物,人就无法生存,还谈什么信义之说。”
雪斋禅师微微一笑:“你对食物如此看重,是不是曾经饿过肚子?”
平竹千代说:“我们在尾张做人质之时,被信长公寄养在热田神社。神社的社家加藤图书助先生对我们很好。可是,他时常会被请去做法事,下面的那些佣人认为我们是来自三河的敌人,故意不按时给我们送来饭食。我们只好饿肚子。我那两位侍童天野三之助和酒井七之助,一饿肚子,就会心情郁闷,烦躁不安。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天野三之助,有时还会饿得哇哇大哭……”
听到松平竹千代的倾诉,雪斋禅师仿佛看到了三位幼童在敌国做人质的艰难生活,让他既感到心酸,更感到惭愧,这就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你刚才说你起初这样认为,也就是说,你后来改变了那样的看法,接受了圣人弃食而取信的主张?”
平竹千代说道:“后来张师傅给竹千代解说了这个问题,竹千代就接受了圣人弃食而取信的主张。”
“噢,是这样子的……”雪斋禅师沉吟了起来。
尽管雪斋禅师并不知道,松平竹千代所说的“张师傅”,竟然是明国皇帝的天子近臣、御前办公厅秘书张居正,兼任国子监司业正是为了教育、感化眼前这位被明国皇帝固执地认为一定会改变曰本历史的少年,但他还是想知道明国人如何看待这个攸关国家立国之本的问题,就追问道:“那位张师傅是怎么说的?”
“张师傅说,因为有信义,人才成其为人,禽兽也有食物,却不能成其为人。”
雪斋禅师暗自点头:那位明国人“张师傅”一语道破了个中真谛,不算是个昏庸无能的书呆子,看来松平竹千代此前并没有荒废时光,也没有遇到那些昏庸无能的老师,让他既感到庆幸,又有些悲哀——如这样的璞玉,竟然身在异国他乡,任由明国的师傅雕刻琢磨啊……
突然,他的心头灵台一闪,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此天生美玉,为何我不将他收为徒弟,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他?即便他日后不能象他父亲那样全心全意地支持今川氏,看在师恩情分之上,大概也不会成为尾张织田氏对抗骏河今川氏的帮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