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就是一件乞丐所穿的百衲衣。
朱厚熜早就有心理准备,见到这样的破衣烂衫,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啊,这就是你的百衲衣?”
在君父面前更衣已是失礼,又让君父看到自己穿着这样的破衣烂衫,孙嘉新更觉得亵渎天目,红着脸吭哧吭哧回答不上来。杨尚贤笑道:“皇上,据下面的奴才奏报,说这位孙知县是有名的老抠,外面的官服关乎朝廷体面,他还是不敢太马虎,但里头的衣服,不穿到渔网似的吸不住针,他是决计不肯扔掉的。”
朱厚熜诧异地看着孙嘉新,问道:“朝廷的俸禄虽然不够丰厚,但也不至于让你衣不蔽体,更不用说你诸暨是二等的富庶县份,一年有上千两的养廉银,你的钱呢?”
还是杨尚贤替他回答:“他的官俸除了养家,每年春荒,都拿出来施舍给乞丐了。”
朱厚熜紧盯着孙嘉新,问道:“当真如此?”
孙嘉新嗫嚅着回答道:“回皇上,诸暨临近省城,往昔春荒乏食,百姓就都涌入杭州乞讨。杭州又是水陆交通要冲,过往的卸任贵宦、当朝大僚络绎不绝,实在有碍观瞻,省里府里上司也很不高兴。微臣接任诸暨正堂之后,便把朝廷给的养廉银都捐了出来,换成粮米,给百姓熬几锅薄粥。又发动治下大户主动纳捐,帮着百姓渡过春荒。奈何财力有限,仍免不了有百姓要流离在外,乞讨度命。微臣亦免不了要年年受到省府上司衙门的申斥……”
朱厚熜叹道:“这大概便是你方才所说的‘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吧!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古以来,杭州便富甲天下。可是,近在咫尺的诸暨,包括杭州城里,仍有不少百姓无隔夜之粮,甚或终日食不果腹,只能靠沿门乞讨方可捱命。我们这些当皇帝的、做官的,欲要富国强兵、致民安乐,任重而道远啊!”
孙嘉新应道:“皇上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新政,清丈田亩、惩抑豪强,仁君爱民之心,可昭彰日月、震烁古今。微臣之所以不敢公开上书揭露大小弓之弊,正是不想给那些官宦势豪大户留下攻讦国政之口实。方才皇上问起赵府台,微臣其实还有一件事未曾对皇上说实话:当日微臣被逐出巡抚衙门大堂,赵府台曾打算替微臣上疏抗辩,并揭发此弊,被微臣百计劝阻了。”
朱厚熜仍怀疑他在帮着赵贞吉说话,追问道:“这是为何?”
孙嘉新说:“回皇上,赵府台与微臣关系匪浅,微臣担心他因此获罪得咎,断送了远大前程,更使国朝少了一位年轻干练之才。”
“什么关系?”
孙嘉新说:“回皇上,赵府台与微臣同出俆阁老门下,有同门之谊,此其一;其二,赵府台与微臣皆是四川内江人氏,还有同乡之谊;还有其三,微臣中式之前,曾在乡里当过塾师,赵府台随微臣发蒙,……”
听到孙嘉新将赵贞吉和他的关系和盘托出,朱厚熜这才明白过来,两人既师出同门,又有乡谊,还有师生之谊,难怪会避讳莫深!可是,大明官场之上,不遗余力地提携同乡后进、援引门生故吏的当道大僚比比皆是,更是打着“内举不避亲”的旗号干得理直气壮,他们却连相互帮忙说句公道话都不敢,大概是过于爱惜羽毛,更是这些阳明心学熏陶造就的清官们的悲哀吧……
想到这里,朱厚熜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即正色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赵贞吉避祸之举还是有亏巡按御史之职责的。不过你大可不必替他担心,朕虽非圣贤,却也知道不能‘不教而诛’。对于他们这些青年官员,朕敢于将他们放在地方要职上历练,就允许他们犯错。只要不是贪赃枉法,搞得天怒人怨,朕亦会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的祖训,给他们容留改过自新的机会的!”
皇上一语道破自己的良苦用心,孙嘉新觉得此刻再说什么也都多余,便深深一揖在地,打开了放在大厅正中那张条案上的一口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