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验尸,必定要带众多从人,仵作、刑书自不可少,衙门外院的六房书吏、三班衙役,内院的门印、签押、押班、小使,再加上官员的仪卫、皂卒、马仆、轿夫,浩浩荡荡多至百人,如蝗虫过境一般。所耗费粮米钱物,皆由该乡百姓承担。如此一遭,阖乡之民半生积蓄便会荡然无存。承接差使、摊派供奉的乡约里正不能狠下心肠来压榨乡里,被逼得投河上吊、服毒自尽者,亦不罕见……”
略微停顿了一下,孙嘉新接着说道:“这还是事出有因,官府衙门行缉捕盗寇之责,说不到十分错处。甚或还有一干黑心官吏以缉贼治盗为名,栽赃陷害良善百姓之情事。每每捉到盗贼,官吏差役会暗中指使其指认本县那些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后台靠山可以倚仗的殷实富户为同伙,立时便拘押下狱。人只要进了大狱,生死便由官吏狱卒掌握,要想脱罪,或是少吃苦头,就得乖乖奉送大笔钱财。只要遇到一次,乡间有数百亩的小田主、市镇中产之家便被折腾的倾家荡产。若是拿不出钱财贿赂官吏,瘐毙者十之……”
“微臣有位同年在四川做官,曾写信告诉微臣,当地有一种流传甚广的陋规,名曰‘贼开花’,尤为令人叹而观止——每当民间发生盗案,官吏衙役先不勘察现场、缉捕盗贼,而是将失盗人家周围的殷实富户指定为窝赃户,拘押入狱,恣意敲诈勒索。那些富户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后台靠山可以倚仗,最怕坐牢吃官司,不得不自认倒霉,拿出大笔财物贿赂官吏、打点差役。官吏差役们捞足了钱,这才放人出狱,并宣布他们没有窝赃,名曰‘洗贼名’,亦能从中收受若干好处。殷实之家,往往由此而败……”
“一家失盗,就要牵连周围数家破产,‘贼开花’果然名至实归!”朱厚熜叹道:“难怪百姓都说‘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算是失盗遭劫,轻易也不敢报官!”
“不敢报官只是一个法子,却难免微臣起初所说的指使盗贼栽赃陷害之情事。”孙嘉新说:“有的乡里便由当地缙绅出面,筹集钱财,主动送与官吏和负责本乡缉盗的捕快差役,一是免受栽赃之苦;二来与官府约定,乡里出现无名尸体,如体无伤痕,便由当地缙绅具保、地保就地掩埋,不必劳烦官府验尸。如此一来,官吏得到好处,百姓也免了劳扰之苦。”
朱厚熜愤懑地说:“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朕的子民要靠给官府衙门、给那些号称为民父母的官员缴纳保护费才能安生度日,朕这个万民君父真真是无话可说了……”
孙嘉新虽说听不懂什么叫做“保护费”,却从皇上语气之中听出了难以压抑的愤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让皇上生气了,忙躬身说道:“臣以无妄之言亵渎圣听,罪该万死……”
朱厚熜叹道:“听不到这些事情,还有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的百姓疾苦之声,朕这个万民君父才真是罪该万死呢!”
孙嘉新更是诚惶诚恐,若非身在通衢大道之上,怕曝露圣驾行藏,或许就要跪地请罪了。但朱厚熜随即又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继续说吧,朕身居九重,难得听到民间疾苦之声,请你不必忌讳什么,把你这些年所见、所闻、所想全都说出来。都说宰辅之臣一言兴邦、活民无数,你虽眼下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也能为百姓做仗马之鸣!”
尽管皇上这般淳淳诱导,还用上了一个“请”字,可孙嘉新再也不敢象先前那样畅所欲言,而是字斟句酌地说道:“近年来,仰赖皇上如天之仁,严刑峻法、惩贪肃奸,又禁绝陋规、加俸养廉,各地官吏凛然于律法朝纲、自足于官俸禄米,这些虐民敛财情事不敢说已几近绝迹,比之往昔,亦是少了许多。更有诸多富国强兵之新政已初见成效,大明中兴之伟业已是指日可待……”
见到眼前这位操守、风骨俱佳的官场硬汉也不能实话实说,朱厚熜心中不禁慨叹:惩治贪腐、刷新吏治,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