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子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样子,严嵩便说:“你爹方才提到回乡守制,避居钤山潜心读书。论说寻常人守制依律三年,实不过二十七月,你爹为何在家乡待了整整八年?”
严嵩生于成化十六年,于弘治十八年中进士经馆选为庶吉士,正德二年散馆之后被授为翰林院编修,跻身于翰林之列,时年仅28岁,可谓少年得志,一片锦绣前程似乎已在他的面前展现。但他于次年以祖父和母亲相继去世为由,回乡守制,在江西分宜介溪的钤山闲居八年,其中缘由颇耐人寻味。
严世蕃想了一想,说:“时值先皇正德帝优游倦政,权阉刘瑾等人擅权乱政,父亲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便退隐山野,寄情林泉。”
“说的倒也不为全错。”严嵩点点头说:“为父退隐钤山也是斯时形势所迫。作为新科翰林,若是与阉党抗衡,无异于螳臂挡车,自取灭亡;若是贪恋栈位,要保得身家性命便须投靠阉党,为父所不耻为之也,此其一。其二,也因当时朝臣囿于党争,权阉刘瑾为陕西人氏,内阁首辅焦芳祖籍河南,因此朝廷中是北人的天下,南人大多受到打击和排挤。兼之焦芳因旧时与詹事府詹事、江西籍彭华多有罅隙,对江西人氏恨之入骨,家父只得借丁忧之机,托辞称病,锐意名山大川,揽胜寻幽,以诗文自娱。”他停顿了下来,问严世蕃:“你爹跟你说这些是何用意,你可明白?”
严世蕃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一点,却又似乎不明白,在自己父亲面前也不必装假,便说:“儿子愚钝,请父亲明示。”
严嵩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愚钝,相反在政治敏锐性以及揣摩圣意的本事上远远超出普通人,但出于父亲的关爱,他还是时常谆谆教诲之,就是怕他太自作聪明,一个不留神就葬送了一生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因此,他耐心地对儿子说:“这便是为父对你说过多次的‘为官三思’了。什么叫‘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是也!为父托辞称病,明哲保身,便是思危;隐居钤山,远离波诡云诿的官场,便是思退;韬光养晦,潜心读书养望,便是思变。自正德十一年应诏复职,重归庙堂以来,为父仍秉持‘为官三思’之道,修身养性,从不招惹是非。只有如此,方能在官场安身立命,以待时日。”
“当今皇上即位大宝之时虽是幼冲之年,且是旁系入继大统,却城府很深,是一代雄猜阴鸷之主,甫登天位便开“礼议之争”,旷日持久,杨廷和等迎立有功的前朝辅臣或丧命,或下狱,或遭贬,皆被逐出朝廷,张熜、桂萼不过正德十六年的进士,于五六年间不经廷推公议便跻身内阁,运筹朝堂,此乃国朝绝无仅有之事,世人多侧目而视,朝臣言官更连上弹章奏本,皇上一概置之不理,对其宠信一如既往,足见其乾纲独断之意。
“其后夏言升礼部尚书、入阁拜相更是如此,虽说擢黜之恩皆出之君上,但国朝任官自有规制,封授官职不能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即便圣意已定,也须经吏部拟文报内阁票拟,经司礼监批红后还要由吏部下官牒任命,皇帝却不能发中旨直接封授官职。宪宗曾于成化年间绕过内阁和吏部,直接颁布诏令封授‘传奉官’,便引起了朝野一片非议,劝谏奏疏接连不断,待宪宗驾崩之后,那些传奉官也被尽数裁汰。若从此例,夏言与时任首辅的张熜张孚敬势同水火,即便吏部秉承上意拟文呈报,也必为内阁驳回,怎不会张熜说半个‘不’字?自夏言始,莫说是六部九卿,便是内阁学士,也皆是皇上一道中旨或任命、或斥退、或召回,等闲也无人再提起祖宗成法、朝廷律令了!”
严世蕃已经明白了:“依爹的意思,皇上厉行一君独治,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那为何不许儿子提及新政之过?这一年多来,夏言那老不死的在内阁当家,若是皇上有意废弛新政,他便是第一个顶罪之人,恐怕就不是罢官去职这么简单,爹也正可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严嵩第一次对儿子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半是遗憾半是恼怒地说:“跟你说了这半天,你竟还是未能参悟半点!你怎知皇上有意要废弛新政?”
“举子罢考,亘古未有,皇上伤了面子,时下又出了陆树德这等事情,自然对此前所一意推行的新政有所不满……”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严嵩打断了儿子的话:“你莫非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为父且问你,新政是谁的主张?”
严世蕃不服气地抗辩说:“儿子自然晓得是皇上自个的主张,但爹也说了,皇上是一等雄猜阴鸷之主,最是多疑善变。就拿爹出阁一事来说,此前他一意玄修,旦夕也离不开道士方生,日夜在大内开坛建醮,爹恭撰的青词一日等不得一日,时人不晓得爹的苦衷,还以‘青词宰相’相讥,未曾想一夜之间,道士进了诏狱,至今生死不知;爹也被赶去抄那《永乐大典》,莫非他真在一振作之间便幡然醒悟,要做那唐宗宋祖般的明君圣主么?石公公、李公公都未敢明说,但言下之意似乎宫中有事,皇上才有此剧变。纵是有事也是他自家所为,至多委过于那几个招摇撞骗的杂毛老道也就罢了,为何迁怒于爹?爹起初也是不赞同他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