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千多名闹事的举子说到底只是义愤之下的一时冲动,想用自己的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为天下士子做批龙鳞之争,可事情真闹到了惊动君父这个地步,却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无论有否被皇上的肺腑之言所打动,他们终究还是不敢与皇权国法对抗,皇上又许下了不追究罪责并保留他们举人资格的承诺,再次叩头三呼“万岁”之后,便遵着圣命将孔子牌位送回孔庙,各自散了。
举子们进考场时还是漆黑一片,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各处店铺已经陆续开门做起了生意。亏得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的衙役早早就封锁了贡院附近的街区,今晨发生的那样惊天罕有之事竟还无人知晓。科举取士是朝廷头等大事,不但天下读书人切心留意,便是京师里的升斗小民也倍加关注,那些商贾都吃惊地望着三五成群悻悻而归的举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散了场,有些心思活泛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是不是有人不思君恩不惧国法,将考题提前泄露了出去,败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朝廷才不得已将今科春闱延后了些许时日。
张居正跟着何心隐和初幼嘉,回到三人投宿的高升客栈,掌柜的正在支使伙计打扫厅堂准备开门做生意,见三人这么早就回来了,也是大吃一惊,只当是三人俱都犯了律条被逐出考场,心中慨叹一声“可惜”,却又不好刨根问底,命小厮赶紧接过三人的书箱,将他们送回房间。
进了房间,何心隐顾不上脱去衣冠,就一头躺倒在床上,两行泪水自紧闭的眼角处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随后跟着进来的初幼嘉和张居正两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叫了一声“柱乾兄!”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枯坐在桌前相对垂泪。
仰躺在床上的何心隐突然又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愤懑地喊道:“是君父为蝇头小利凌辱士林动摇国朝根基;还是我等为蝇头小利不体国难非议君父朝廷?是君父虑事不周,还是我等不识大体……”
既能中举,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他们也都知道尽管经史典籍中不乏赞成身为人臣者可以犯颜直谏君父之过,甚至公然向无道昏君造反的主张,但这种“无道”必须达到桀、纣的程度,夺天下人之口食供一人享用、夺天下人之女子供一人淫乐,行暴政虐待官民百姓,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今皇上虽行那坏祖宗成法、凌辱儒林士子的苛政,但听皇上所言,厉行新政一为江山社稷二为天下苍生,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抬出这两条春秋大义,让他们都无话可说了,就连挑头闹事的何心隐也不由得对那令自己慷慨赴死的“义举”也产生了怀疑,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诘问,象是在问初幼嘉和张居正二人,又象是在问自己,更象是在问上苍和神明。
不管是问谁,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有悖圣人教诲和朝廷律法,张居正不得不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慎言!”说着,站起身来,将原本虚掩着的房门关紧了。
“太岳,何需如此谨慎?”初幼嘉苦笑一声:“今日柱乾兄与我鼓动举子闹事,又当面顶撞君父,已犯下不赦之罪,或许来锁拿我二人的缇骑校尉官差衙役早已赶往这高升客栈了。”
“我想倒不至如此。”张居正摇摇头说:“天子无戏言,皇上当着一干朝臣数千举子明明白白说过赦免了所有举子之罪,又怎会食言而肥?”
“太岳,你还是太年轻啊!旁人之罪可以赦免,柱乾兄与我乃是始作俑者,岂能得以幸免?”初幼嘉叹了口气:“唉!太岳,你乃珠玉之才,却非有此变故,今科甲榜之上必定有你之大名。愚兄也知道你本就是奔此而来的,却因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兄长一闹腾,坏了你的锦绣前程……”
朝廷科举取士有定制,三年一次的京师会试,每科取进士几十至数百不等,共分三级,第一等是甲科,只取状元、榜眼、探花各一人,赐进士及第,称为三鼎甲;第二等是乙科,除了排头之人称传胪之外,皆为进士出身;第三等不论科,只称赐同进士出身。全国被网罗入各级科举考试的士人学子数以百万计,每三年也只得数千人中举得以公车进京大比,哪个不是多年寒窗苦读,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把那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把那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即便如此,得以金榜题名者已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谁敢口出狂言自认能跻身三甲?
但敢不敢承认是一回事,那些千里迢迢上京赶考的举子都是一府一乡的大才子,谁心里没有做过荣登甲榜之后绯袍簪花,长街夸官的美梦?张居正虽冲虚谦达,毕竟未及弱冠之年便名动江南,少不得也有那少年自负的心性,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阵心酸,忙摆手道:“事已至此,这种话就莫要再说了。”
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思,也就都是一样的心酸,房间里的气氛越发的沉重了。
沉默不语了一阵子,初幼嘉自嘲地一笑,说:“太岳,柱乾兄与我今次把科场搅得天翻地覆,想必罪责难逃,你还是早些另做打算为好。”
何心隐也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张居正的面前,目光殷切地说:“对!太岳,为兄劝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