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朱厚熜一再邀请,也只有吕芳一人敢侧身坐在他的旁边,拿了一块芝麻火烧慢慢地咬着,黄锦和石义说什么也不敢坐下,躬身站在一旁,也拿着朱厚熜硬塞给的点心却不敢吃——面子是主子给的,但分寸却要自己这样的奴才来把握,有道是天威难测,今儿个主子高兴,赐膳给自己;明儿个主子不高兴了,身为阉寺,在主子面前“坦然坐而就食”可是死罪!
伺候主子吃完了早点,石义千恩万谢地招呼手下小火者进来抬着食桌走了。他原本还以为主子的口味变了,自己再有庖厨间的十八般本事肯定也无用武之地,再也无法在竞争激烈的内廷安身立命,虽知道雷霆过后竟然连一点雨都没下,主子反而拍着自己的肩膀说糕点不错,让自己明日换了碗碟还照样上,走的时候脚下生风,恨不得把刚刚升起的日头给拽下来,快快到明天。不过又一想也没有必要等到明天,马上就该准备午膳了,煎炸烹炒烩爆卤炖,自己一定要拿出平生的手艺来,让这么仁德圣明的主子吃满意才是!
“这些餐具该统统撤换!”黄锦也出去了,只剩下跟自己贴心贴肝的吕芳伺候着,朱厚熜积压了好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重重一掌拍在了御案上。
按说主子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无论是不是自己的责任,吕芳都该跪地请罪,可他已经完全猜到了原由,尽管让人不可思议,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不但没跪,反而嘴一咧想笑,最终却还是不敢,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压抑着想笑的冲动,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答了一声“是。”
“朕倒要查查,把春宫画烧到瓷器上,究竟是什么人的主意!”说完之后,朱厚熜狐疑地看着垂手站着的吕芳:“吕芳,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该不是你给朕出的主意吧?”
面对这样的责问,吕芳一点诚惶诚恐的表示都没有,语气之中甚至有一丝戏谑之意:“回主子的话,不是奴婢的主意。”
“不是你出的主意就好!”朱厚熜恶狠狠地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一定要彻查,无论是谁,朕都要治他的罪。”
吕芳语气中的戏谑之意更加浓厚了:“回主子的话,奴婢万死不敢奉诏。”
朱厚熜生气地说:“什么?朕将差使交给你,你竟然推三阻四?跟朕讲价钱谈条件吗?”接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鼓励吕芳说:“你是怕得罪人吧!朕是天子,是我大明朝最厉害的人,有朕给你撑腰,谁还敢难为你不成!”
吕芳咬着自己的下唇:“便是如此,奴婢才不敢奉诏……”
朱厚熜突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主意是朕自己想出来的?不会吧?朕看着都恶心,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呢?你好好查了再说。”
“回主子的话,不用查,户部有档案记载,嘉靖一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司礼监转上谕,着户部于太仓中拨银二十万两于景德镇官窑,烧制宫廷专用瓷器。”吕芳此刻已经把下唇咬破才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奴婢记得,该年该月二十日,也是在主子的寝宫里,主子也是坐在御案前,奴婢也是站在主子的对面,主子给奴婢下了这道口谕,奴婢便着内务库造了预算报来,起初户部觉得此举太过糜费,颇为微词,主子不喜,着奴婢申斥内阁学士、户部尚书夏言夏阁老,其后户部便承旨照办,如数将银子拨给了景德镇官窑。”
“啊?”朱厚熜大惊失色:“户部可知道朕用那二十万两银子烧了这些个劳什子?”
“回主子的话,宫里所用各色物件,照例由主子直接派宫里的奴婢监造,政府不得过问。所以户部虽然掏了银子,却不晓得到底烧制的是什么。”
朱厚熜松了口气:“哦,这就好,真真让别人知道朕命人烧这些东西,朕的脸也就没地儿搁了。”然后对吕芳说:“想笑就笑出来,把嘴唇都咬破了,让人看了多不雅相。”
“奴婢不敢!”
“朕让你笑你就笑!”朱厚熜说:“朕自己也笑,哈,哈哈,哈哈哈!”
开始只是假笑,看到吕芳忍不住绽开笑颜之后,他也笑了,越笑越开心,最后竟然成了一种疯狂的大笑:“朕真是个天才啊!竟有这样好的创意!你不敢管朕,你所说的政府是指内阁与六部各大衙门吧?他们也不敢管朕,就由着朕的性子来,把春宫画烧到盘子碗碟上,让朕天天看着这些淫画,朕纵是神仙,也难保金刚不坏之身啊!”到了最后,他的笑声竟然带着浓浓的哭腔。
当朱厚熜开始笑的时候,吕芳就已经不敢再笑了,看着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朱厚熜,又是心酸又是感慨,便说:“主子息怒,请容奴婢带主子到一个地方去看看。”
朱厚熜怔怔地跟着吕芳来到了乾清宫侧旁的一排宽大的房子,这里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很少翻动过。硕大的几案后面的正墙上,悬挂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吕芳走到门口就止步不前,恭恭敬敬地冲着牌匾跪了下来。朱厚熜没有看见题款,但见吕芳这个样子,以为肯定是哪位先帝爷的手书,便也要下跪,吕芳赶紧说:“主子不必跪了。”什么都不懂的朱厚熜只能按照他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