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羶如可涤。遗诗谢故人,尚相三代直。
——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
诸友这信和诗,有一种伟大的力,把我的心渐渐地从故乡拉开了。然而动身的机缘未到,因循了数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机缘终于到了:族弟平玉带了他的表亲周丙潮来,问我行止如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载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经济准备,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在离此九里外,吴兴县属的悦鸿村。我同他虽是亲戚,一向没有见面过。但见其人年约二十余,眉目清秀,动止端雅。交谈之后,始知其家素丰,其性酷爱书画,早是我的私淑者。只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难得来石门湾,未曾相见。我窃喜机缘的良好。当日商定避难的方针: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于桐庐,投奔马先生,再定行止。于是相约明日下午放船来此,载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开船赴杭。丙潮去后,我家始见行色。先把这消息告知关切的诸亲友,征求他们的意见。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愿跟我们走,决定明日仍回八字桥。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离去。镜涵远在十五里外,当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约。章桂自愿相随,我亦喜其干练,决令同行。其实,在这风声鹤唳之中,有许多人想同我们一样地走,为环境所阻,力不从心,其苦心常在语言中表露出来。这使我伤心!我恨不得有一只大船,尽载了石门湾及世间一切众生,开到永远太平的地方。
这晚上检点行物,发现走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准备:除了几张用不得的公司银行存票外,家里所余的只有数十圆的现款,奈何奈何!六个孩子说:“我们有。”他们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给的红纸包统统打开,凑得四百余圆。其中有数十圆硬币,我嫌笨重,给了雪雪。其余钞票共得约四百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每逢儿童生日,送他一个红纸包,上写“长命康乐”四个字,内封银数如其岁数。他们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齐拆开,充作逃难之费!又不料积成了这样可观的一个数目:我真糊涂,家累如此,时局如彼,曾不乘早领出些存款以备万一,直待仓皇出走时才计议及此。幸有这笔意外之款,维持了逃难的初步,侥幸之至!平生有轻财之习,这种侥幸势将长养我这习性,永不肯改了。当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人身边,然后就睡。辗转反侧间,忽闻北方震响,其声动地而来,使我们的床铺格格作声!如是者数次。我心知这是夜战的大炮声。火线已逼近了!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只要明日上午无变,我还可免于披发左衽。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里的司务)从镇上奔来,用绍兴白仓皇报道:“我家门口架机关枪,桥堍下摆大炮了!听说桐乡已经开火了!”我恍然大悟,他们不直接打嘉兴;却从北面迂回,取濮院、桐乡、石门湾,以包围嘉兴。我要看嘉兴失守才走,谁知石门湾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练市叫镜涵,事实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乡下人都不敢去;昨夜的炮声从北方来,练市这一路更无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镜涵已经迁居练市乡下,此去不止十五里路,况且还要摒挡,当天不得转回;而我们的出走,已经间不容发,势不能再缓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镜涵最近来信,在乡无恙。但我至今还负疚于心。上午向村人告别。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这村里住了半个月,常与村人往来馈赠,情谊正好。今日告别,后会难知!心甚惆怅。送蒋金康家房租四圆,强而后受。又将所余家具日用品之类,尽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于正午开到。我们胡乱吃了些饭,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妇送到船埠上。我此时心如刀割!但脸上强自镇定,叮嘱他们“赶快筑防空壕,后会不远。”不能再说下去了。
此去辗转流徙,曾歇足于桐庐、萍乡、长沙、桂林、宜山。为避空袭,最近又从宜山迁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还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