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静观人生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四 人生与社会生活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声音笑貌中看出,这晚餐是矮胖子的东道。背后有人叫唤。我旋转身来,看见茶房在问我:“先生,夜饭怎样?”我仓皇地答道:“我,我吃过了。”他看看床前椅子上的一堆香蕉皮,出去了。我不待对面的剧的团圆,便关窗,就寝了。

    卧后清宵,回想今晚所见的两场闹,第一场是争进八个铜板,第二场是争出几块银洋。人力车夫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和菜馆楼上的杀猪似的声音,在我的回想中对比地响着,直到我睡去。

    1934年5月12日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争。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嘡,嘡,嘡”,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