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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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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人生与社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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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这种笑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象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统忘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象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统忘记了。但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答,答,答,答”,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块茶渍!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说:“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答,答,答。”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子活象一个小形的人:中指象头,食指和无名指象手,大指和小指象足,手掌象身躯,口称“叩头”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头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给我的香烟点火。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点火。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边捡起他那支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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