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
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
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
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
多车马,早知道又弄了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
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
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分付,
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
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
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名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
子春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
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原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
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
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
其所为。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倒比
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日如何?”
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
求他。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
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
孔在长安住,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
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鋨死了!”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
条的痴汉!有诗为证: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十年为侠成何济,万
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
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土库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
万两,一一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
来;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都来回了,子春
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
们不济,须自家出去寻个头脑。”刚刚到得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
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
“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
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乎!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
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
呯地的响一声!”子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
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
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
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改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
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的勾当,说与我听着。”子春又道:
“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
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钱用,都澜贱的典卖与人了。
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
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
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果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
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
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
径回去。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
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
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