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有人伦,是称家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盖“子
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
自兹已降,率由旧章。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
其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
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
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若王沈《魏录》述贬
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
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然则史之不直,代有其书,苟其事已彰,则今无所取。其有往贤之所未察,
来者之所不知,今略广异闻,用标先觉。案《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其
初即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夫以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
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将作者曲笔阿
时,独成光武之美;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且中兴之史,出自东观,或明
皇所定,或马后攸刊,而炎祚灵长,简书莫改,遂使他姓追选,空传伪录者矣。
陈氏《国志·刘后主传》云:“蜀无史职,故灾祥靡闻。”案黄气见于姊归,群
鸟堕于江水,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无宰相气,若史官不置,此事从何而书?
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谤议者也。
古者诸侯并争,胜负无恒,而他善必称,己恶不讳。逮乎近古,无闻至公,
国自称为我长,家相谓为彼短。而魏收以元氏出于边裔,见侮诸华,遂高自标举,
比桑乾于姬、汉之国;曲加排抑,同建邺于蛮貊之邦。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
载诸移檄,庸可致诬,列诸缃素,难为妄说。苟未达此义,安可言于史邪?夫史
之曲笔诬书,不过一二,语其罪负,为失已多。而魏收杂以寓言,殆将过半,固
以仓颉已降,罕见其流,而李氏《齐书》称为实录者,何也?盖以重规亡考未达,
伯起以公辅相加,字出大名,事同元叹,既无德不报,故虚美相酬。然必谓昭公
知礼,吾不信也。语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如王劭之抗词不挠,可以方
驾古人。而魏书持论激扬,称其有惭正直。夫不彰其罪,而轻肆其诛,此所谓兵
起无名,难为制胜者。寻此论之作,盖由君懋书法不隐,取咎当时。或有假手史
臣,以复私门之耻,不然,何恶直丑正,盗憎主人之甚乎!
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若汉末之董承、耿
纪,晋初之诸葛、毌丘,齐兴而有刘秉、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迥,斯皆破家
殉国,视死犹生。而历代诸史,皆书之曰逆,将何以激扬名教,以劝事君者乎!
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
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自梁、陈已降,隋、周而往,诸史皆贞观年中群公所撰,近古易悉,情伪可
求。至如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
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
枉。斯则自古所叹,岂独于今哉!
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
曰能官。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是以隐侯《宋书》多妄,萧
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
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呜呼!此亦有国家者
所宜惩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