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
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载于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乎楚赋。读者不以吉甫、
奚斯为谄,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美,不隐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
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
爰洎中叶,文体大变,树理者多以诡妄为本,饰辞者务以淫丽为宗。譬如女
工之有绮縠,音乐之有郑、卫。盖语曰:不作无益害有益。至如史氏所书,固当
以正为主。是以虞帝思理,夏后失御,《尚书》载其元首、禽荒之歌;郑庄至孝,
晋献不明,《春秋》录其大隧、狐裘之什。其理谠而切,其文简而要,足以惩恶
劝善,观风察俗者矣。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甘泉》、《羽猎》,
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
无裨劝奖,有长奸诈,而前后《史》、《汉》皆书诸列传,不其谬乎!
且汉代词赋,虽云虚矫,自余它文,大抵犹实。至于魏、晋已下,则讹谬雷
同。榷而论之,其失有五:一曰虚设,二曰厚颜,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
概。
何者?昔大道为公,以能而授,故尧咨尔舜,舜以命禹。自曹、马已降,其
取之也则不然。若乃上出禅书,下陈让表,其间劝进殷勤,敦谕重沓,迹实同于
莽、卓,言乃类于虞、夏。且始自纳陛,迄于登坛。彤弓卢矢,新君膺九命之锡;
白马侯服,旧主蒙三恪之礼。徒有其文,竟无其事。此所谓虚设也。
古者两军为敌,二国争雄,自相称述,言无所隐。何者?国之得丧,如日月
之蚀焉,非由饰辞矫说所能掩蔽也。逮于近古则不然。曹公叹蜀主之英略,曰
“刘备吾俦”;周帝美齐宣之强盛,云“高欢不死”。或移都以避其锋,或断冰
以防其渡。及其申诰誓,降移檄,便称其智昏菽麦,识昧玄黄,列宅建都,若鹪
鹩之巢苇,临戎贾勇,犹螳螂之拒辙。此所谓厚颜也。
古者国有诏命,皆人主所为,故汉光武时,第五伦为督铸钱掾,见诏书而叹
曰:“此圣主也,一见决矣。”至于近古则不然。凡有诏敕,皆责成群下,但使
朝多文士,国富辞人,肆其笔端,何事不录。是以每发玺诰,下纶言,申恻隐之
渥恩,叙忧勤之至意。其君虽有反道败德,唯顽与暴。观其政令,则辛、癸不如;
读其诏诰,则勋、华再出。此所谓假手也。
盖天子无戏言,苟言之有失,则取尤天下。故汉光武谓庞萌“可以托六尺之
孤”,及闻其叛也,乃谢百官曰:诸君得无笑朕乎?是知褒贬之言,哲王所慎。
至于近古则不然。凡百具寮,王公卿士,始有褒崇,则谓其珪璋特达,善无可加;
旋有贬黜,则比诸斗筲下才,罪不容责。夫同为一士之行,同取一君之言,愚智
生于倏忽,是非变于俄顷,帝心不一,皇鉴无恒。此所胃自戾也。
夫国有否泰,世有污隆,作者形言,本无定准。故观猗与之颂,而验有殷方
兴;睹《鱼藻》之刺,而知宗周将殒。至于近代则不然。夫谈主上之圣明,则君
尽三、五;述宰相之英伟,则人皆二八。国止方隅,而言并吞六合;福不盈{此目},
而称感致百灵。虽人事屡改,而文理无易,故善之与恶,其说不殊,欲令观者,
畴为准的?此所谓一概也。
于是考兹五失,以寻文义,虽事皆形似,而言必凭虚。夫镂冰为璧,不可得
而用也;画地为饼,不可得而食也。是以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
示人不信。而世之作者,恒不之察,聚彼虚说,编而次之,创自起居,成于国史,
连章疏录,一字无废,非复史书,更成文集。
若乃历选众作,求其秽累,王沈、鱼豢,是其甚焉;裴子野、何之元,抑其
次也。陈寿、干宝,颇从简约,犹时载浮讹,罔尽机要。唯王劭撰《齐》、《隋》
二史,其所取也,文皆诣实,理多可信,至于悠悠饰词,皆不之取。此实得去邪
从正之理,捐华摭实之义也。
盖山有木,工则度之。况举世文章,岂无其选,但苦作者书之不读耳。至如
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
张华述箴于女史,张载题铭于剑阁,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字以诫子,刘向、
谷永之上疏,晁错、李固之对策,荀伯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
为世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