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
“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
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
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
“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
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
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
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
‘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
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
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
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
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
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
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
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
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
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
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
‘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
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
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
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
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
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
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
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
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
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
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
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
“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
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
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
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
“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
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
“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
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
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
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
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
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
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
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